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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9 章

何禦扯來三個軟墊。

小布偶垂頭喪氣地坐在他對面。阿黃蹲坐着，尾巴尖乖巧地從背後繞到前爪前，低頭做忏悔狀。

“你叫什麽名字？”何禦問道。

“糖、糖糖。”小布偶道。

“哪個‘tang’？”

“甜甜的那個糖。”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別怕，我沒生氣。”何禦說。

“真的嗎？”糖糖小心翼翼地擡頭看他。

何禦看見這兩顆紐扣眼睛竟然很生動地傳達出“我随時會縮回去”的神采，情不自禁就笑了：“真的。”

這些玩偶放着也是放着，玩一玩又不會壞掉。而且陳石每天都把店鋪收拾得幹幹淨淨，一點灰塵都沒有，玩偶也不會髒。幹嘛那麽小氣呢？

糖糖和阿黃立刻很同步的大大松了一口氣。

“你幾歲了？”何禦問道。

他感覺小布偶裏藏着的是個小孩子靈魂。

這個問題卻仿佛難住了糖糖似的。她擡起兩個布偶手……嗯，沒分指頭，沒法數手指。

她又看了看何禦，覺得确實不會有什麽危險，于是緩緩從小布偶裏冒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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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個小姑娘呢，看起來也就5、6歲左右，穿着小花裙子，頭上紮着一個短短的小馬尾。

糖糖掰着手指頭開始數：“1、2、3……7、8……”

“她五歲。”陳石站在店鋪與住宅相連的後門口。他目光忐忑，見何禦回頭神色溫和，才放松下來，走進店裏。

糖糖不高興地撅起嘴。她記得自己已經在這棟房子裏住很久了，看過很多次地裏冒出綠芽、很多次葉子從樹上掉下來、很多次下雪，人家都一歲一歲長大了，憑什麽她就一直都得是五歲？

“繼續玩吧，玩完記得把玩偶放回去。”何禦摸摸糖糖腦袋上的小揪揪。手感真好。

“好！”糖糖立刻高興起來。

何禦點了一盞小夜燈，把門關上，和陳石一起到了後面的住宅區。

“她家裏人呢？”何禦問道。

他想起孫姨當初給自己講過這座兇宅的事跡。

孫姨說這棟房子最早是個老人獨住，老人家死後，房子空了一年多，結果有一天中介帶人來看房，發現裏面多出一個小孩兒屍體。

那具屍體大約就是糖糖了。

“她沒家人了。”陳石道，“她爸把她扔了。她一直等一直等，後來就沒了。老陶看她可憐，就把她領進來了。”

“老陶是……”陳石斟酌了一下措詞，“是原本的房主。”

何禦回頭看向房門，小夜燈的光從門縫裏透出來，時不時被跳舞的玩偶擋出一條影子。糖糖是被抛棄的孩子，她沒有自己的家了。

“你們也是這裏的房主。”何禦說道。

這裏也可以成為一個家。

“啊？”陳石不可置信。

“除了私人卧室，其他公共區域你們都可以活動。”何禦說道。

從活人的角度來說，何禦租了這棟房子，這裏就應該全都是他的私人區域。但是這世界上不止有人。

這世界上的一切不是生來就給人類準備好的。人、動物、死去的鬼怪……都存在在這世上。人創造劃定的金錢交易租賃規則，也只對人有效。對鬼怪來說，要是論先來後到，他們才是這裏的主人呢。想要讓世間萬物都遵守人的規則也太過傲慢。

何禦定下租房的時候沒覺察這裏還住着幾個鬼怪，但既然已經租下來了，房子很大，他不介意和他們共同生活在這個房子裏，就像人與萬物共同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陳石高興的同時不忘拍馬屁：“老板大氣！”

“你是怎麽來到這裏的？”何禦問道。

他知道陳石生前是個小混混，知道他的能力，但還不清楚他的來歷。

“我嘛……”陳石嘿嘿笑着摸了摸腦袋，“我活着的時候渾，沒錢，沒地方住，見這地方一直空着，就撬了鎖進來住着，後來就死在這裏了，死了也沒地方去，就一直留下了。”

陳石說得輕松，但看年紀，他死的時候歲數也不大。死後沒有投胎能夠變成鬼的，都有執念，都是傷心事。何禦沒有追問糖糖的故事，也不會追問陳石的傷心事。

“回去睡吧。我也要去睡覺了。”何禦上了樓。

卧室門輕輕關上。

陳石收了嬉笑，喃喃道：“老陶啊，我覺得老板是個好人。”

紅色電話線鑽出來，悶悶道：“我知道。”

“你為什麽一直躲着呢？”

電話線沉默許久：“我不想讓他幫我。就這樣吧。現在這樣挺好的。”

“行吧。”陳石嘆息了一聲。

與此同時，唐京正在房間裏翻攝像機裏拍的東西，翻着翻着就翻到了底。

“咦？”

他記得最後一天晚上篝火野炊時開了攝像機，怎麽錄制到半截就沒有了？

唐京翻到視頻最後，有個員工帶着一張一看就是喝多了興奮的臉，說道：“我有個提議啊……”

有個提議，什麽提議？

唐京回憶起來，這家夥膽子大，他提議大家講鬼故事。唐京背後酥了一下。攝像機恰巧從開始講鬼故事的時候什麽都沒錄上，這讓已經經歷過一些靈異事件的唐京有不太好的感受。

他試圖回憶起後面又發生了什麽。後來大家就開始輪着講鬼故事，楚黛沒聽，在看報表，何禦說困了，回帳篷睡覺，然後他們也回帳篷睡了……他們是怎麽回帳篷的來着？

唐京的臉色有點白。他發現自己一點細節都想不起來了。可是他昨晚沒喝多少酒，還都是啤的。

“楚黛啊。”唐京把女兒叫出來，“你還記不記得昨晚的事？”

唐楚黛莫名其妙：“記得啊，怎麽了？”

“那你跟我說說。”

“昨晚咱們不是在湖邊野營嗎？”

“細一點說，咱都幹嘛了。”

一件一件事對完後，唐楚黛的臉色也變了。唐京是只喝了兩罐啤酒，唐楚黛是一滴酒都沒喝，但父女倆的記憶都在同一個時間點模糊地斷層了。他們都只記得講完鬼故事後就散了各自回去睡覺，卻誰都不記得細節。

最可怕的是，在此之前，誰都沒有覺察到這有什麽不對。要不是唐京翻攝像機發現內容少了，又因為正好卡在講鬼故事的點覺得發毛，只怕他們到現在都會覺得這是正常的。

“我去問問其他人。”唐楚黛說道。

她給幾個員工發了消息，挨個追問過後，發現他們的記憶同樣斷層了。

“咱們不該在那裏講鬼故事。明天你跟爸爸去一個地方。”唐京臉色難看。

當時因為人多又熱鬧，所以沒覺得有什麽，但大晚上的，在山林裏講鬼故事，怎麽看怎麽都是在作死啊！這已經是一個合格的鬼片開場了！

他打算帶女兒去靈事局。

唐京是個白手起家的人，經歷過各種事，不會只想着依靠貴人。在被降臨派折騰過一圈後，他就特地查過相關的人和事，憑借他的人脈，也和靈事局搭上了線。

在山林裏經過這麽詭異的一晚上，雖然目前看來沒什麽事，所有人也都齊全着，但說不準他們身上就已經沾染了什麽不好的東西。必須得去靈事局一趟！

唐楚黛點頭。她也覺得這事太詭異了。

唐京翻出從何禦那買的挂墜塞給唐楚黛：“你拿着，晚上挂在床頭。不行！還是綁在手腕上吧！這樣，你多拿幾個，床頭床位都挂上！手腕上也綁幾個！”

唐楚黛被他爸塞了一堆小玩偶挂墜，一低頭，和萌噠噠的小兔子大眼瞪小眼。心中剛對她爸升起的靠譜印象立刻又降回去了。

“……爸。”

你就算給我塞幾個符看起來也更靠譜一些啊！

“聽話啊，讓爸爸放心。”

唐楚黛：……

算了。

“爸，你自己留了嗎？”

唐京從盒子裏掏出一大把，得意道：“我買了一大堆呢！幸好我早有準備！”

第二天，唐京開車載着唐楚黛去往靈事局。

靈事局地處郊區，單獨的一棟樓，周圍是開闊的草坪，主要也是為了周圍民衆們的安全。

唐楚黛擡頭一看，樓上面光明正大挂着名字，當然不是“靈異事務管理局”，而是“民俗活動調查研究與協調管理局”。

看起來似乎又接地氣又高大上但是又讓人不明白他們到底是幹什麽的名字。

唐楚黛：……這真的靠譜嗎？

兩人到的時候，大門口上正好有別人。

一個靈事局員工在門口接一位剛來的女士。女人看上去三十多歲，衣着得體，神情憔悴。

“石培的家屬嗎？”靈事局員工迎上去問道。

女人點了點頭：“我是他妻子。我叫陸苓。”

“節哀。請進來吧。我們有一些事需要你配合一下。”靈事局員工道。

陸苓卻問道：“需要多久？我只能留30分鐘，如果辦不完的話，能不能下次繼續？”

靈事局員工臉色沉了下來：“你老公死了。什麽事那麽重要？比這個還重要嗎？”

陸苓挨了訓斥，沒有生氣沒有難堪，她只是很疲憊：“我女兒今天的手術。”

靈事局員工一怔，愧疚道：“對不起。我不該那麽說話。我會協調時間，你女兒還好嗎？祝她手術順利。”

“謝謝，我、她……”陸苓張了張嘴，她盡量想讓自己顯得得體一些，但卻迅速地崩潰，“她生病了。很難治。半個多月前石培收到他朋友電話，說是能介紹一個厲害醫生，結果去了才知道是騙子電話。”

“醫藥費好貴，ICU一天就要一萬多。他說不要緊，現在旅游熱季，他能拿不少提成，結果回來山封了。”

她承受不住似的彎下腰，蹲在地上失聲痛哭。

“蓓蓓還在等她爸爸陪她做手術……”

“糖糖，你的能力是控制玩偶對嗎？”何禦問道。

糖糖坐在椅子上，兩條小短腿夠不着地，垂着晃呀晃。她抱着小布偶驕傲點頭：“我可以控制所有的洋娃娃！”

“那我雇傭糖糖做店裏的理貨員好不好？”

“理貨員是什麽？”

“就是把店裏的玩偶擺放到你覺得合适的位置上。”

“呀！”糖糖的眼睛亮了。

“所以，你是答應了對嗎？”

“嗯嗯！”糖糖用力點頭。

“那麽，我該給糖糖支付工資了。糖糖想要什麽呢？”何禦眼中滿是笑意，臉上卻一本正經。

“我想要什麽……”糖糖苦惱地想了一會兒。

她想要什麽呢？她就想玩洋娃娃呀，可是店主哥哥雇傭她做理貨員，這個願望已經滿足了。

“我想吃糖！”她擡起頭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何禦，“我可以吃糖嗎？”

“可以呀。你想吃什麽糖？”何禦問道。

這個問題卻把糖糖問懵了。她不知所措道：“什麽糖……就是，甜甜的糖。”

何禦懂了。小姑娘沒吃過幾次糖，怕是都忘了。

他摸摸糖糖的腦袋：“走，哥哥帶你出去買糖。”

糖糖藏進小布偶裏，何禦拎了個小布口袋，把小布偶放裏面，腦袋正好能從開口處露出來。

兩個人去了附近的商場。散裝糖果區，各種糖果分類堆在透明的貨箱裏，花花綠綠的糖紙熱鬧喜慶。小布偶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選擇困難症了。

何禦自己上手挑：

“奶糖，好吃的。甜甜的奶香。水果硬糖，也好吃，我最喜歡菠蘿味的，其他口味也來點兒。啊，椰子糖！這個好吃，來點兒來點兒。玉米軟糖也不錯，再來點兒巧克力……”

何禦稱了一大堆，小聲問糖糖：“你還有沒有別的想要的？”

“沒有了。”糖糖細聲細氣道。

店主哥哥已經買了好多呀！

何禦拎着糖準備去結賬的時候，路過一家精品店。小布偶盯着裏面的東西扭了一下頭。

“有喜歡的嗎？”何禦覺察到了，停下腳步問道。

“不要了。”糖糖乖巧道。

她記得，不能向大人要東西。

何禦走進店裏，停在糖糖之前擡頭看的貨架前。

貨架上擺着一排陶瓷儲物罐，都是南瓜造型的，圓滾滾胖嘟嘟，上着光亮的釉面，每個造型都不一樣。

“我想買一個罐子，糖糖幫我挑好不好？”何禦小聲道。

小布偶的紐扣眼睛亮晶晶的。他們買了一個籃球大小的罐子，圓滾滾的瓜身是橙紅色的，把手是一節濃綠的瓜藤。

回去的路上，何禦接到一個電話，是唐京打來的。

接完電話，何禦低頭摸了摸小布偶的頭：“糖糖今天過得開心嗎？”

“特別特別開心！謝謝店主哥哥！”糖糖坐在南瓜罐子裏，用力點頭，專門在前面加了兩個加強詞。

醫院裏。

陸苓等着給女兒的手術開始。手術成功率、後續醫藥費、石培的後事……一件又一件事擁堵在一起，塞得她頭暈心苦。

她突然接到一個電話。

“……什麽？我們符合什麽情況？”

“真的嗎？”

“好，我查查，我查查。”

“謝謝謝謝！”

挂了電話，陸苓用力搓了一把臉，翻開手機開始查消息。剛才她收到電話，說她女兒符合唐氏醫療慈善基金的标準，已經納入救助名單。只要她同意，就可以醫療費全報。

陸苓翻着網頁搜索消息，又找了官方電話打過去咨詢。

是真的！

她捂住臉，一顫一顫地發抖，緩了一會兒後，又匆匆進了病房。

即将手術的小姑娘躺在病床上，小小的手指攥住媽媽的手：“爸爸什麽時候回來呀？”

何禦拎着糖果和南瓜罐子回店。

糖糖在南瓜罐子裏睡着了。

那天爸爸給了糖糖一顆糖，說要進商店給她買洋娃娃，讓她在門口等他。

糖糖舍不得咬碎，慢慢含着糖等爸爸回來。

後來糖化沒了，爸爸還沒有從商店裏出來。

後來天都黑了，爸爸還沒有從商店裏出來。

後來商店關門了，爸爸還沒有從商店裏出來。

後來下雨了，雨水落在欄杆上就凍住了，半透明亮晶晶的像冰糖一樣。糖糖好冷好冷，爸爸還沒有從商店裏出來。

後來糖糖不冷了。一個老爺爺跟她說自己家就在附近，讓糖糖去自己家裏等。

糖糖等累了，她跟老爺爺回了家。她在老爺爺家裏等了好久。

店主哥哥給了她好多好多糖，她可以有好久好久的甜味。

爸爸什麽時候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