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丞相和質子

丞相和質子

天上壓着沉雲,深灰淺黑溶溶一片。

瑩潤白皙的指節握住了茶盞,指尖慢條斯理地在杯沿摩挲。茶盞被猛地擲出,哐當一聲砸在了地上,囫囵地滾了幾圈,茶水濺了一地。

鐘荪苑內的宮人全都應聲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擡,商洛然審視的目光從他們頭頂一一掠過,最後落在了孤身站着的質子溫雪鏡身上。

“茶水很燙。”商洛然不緊不慢地開口,幽幽地望着溫雪鏡,“你想燙死朕嗎?”

溫雪鏡本就看起來羸弱,現在臉色更加蒼白,抿緊了唇,跪在地上一聲也不吭。

其餘宮人被吓得面色青白,膽小的更是身體都抖得厲害。他們都是晉國的人,三個月前,晉國向祁國開戰。鐘荪苑內的上上下下日夜都心驚膽戰,唯恐祁國的皇帝拿他們開刀。

冷風穿堂而來,溫雪鏡垂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緊,最終還是蒼白着臉彎身掩唇咳了兩聲。溫雪鏡臉頰是虛弱的瓷白色,因為咳嗽而泛出紅潮,微阖着的睫翼微顫,愈發給人一種蒼白脆弱的感覺。

商洛然聽見了自己身後的人倒吸了口氣,他抓起桌上還幸存的細嘴茶壺,毫不猶豫地往身後掼去。

崔來喜“哎呦”一聲,也跪在了地上,頭緊貼着地面。

商洛然起了身,腰間的紅絡玉佩随着他的動作微晃。那些宮人低着頭,心中愈發忐忑。

商洛然手中的折扇“咔噠”一聲合上,扇頂抵在了溫雪鏡下颌,微微向上擡。

商洛然細致地發現了溫雪鏡渾身一僵,明明是排斥抗拒的狀态,可是溫雪鏡的臉露在他眼前時,卻是眼睫輕輕顫動,烏黑的眼眸中有幾分茫然。

漂亮、脆弱。

和夢中并無二致,一副病歪歪的惹人憐愛的藥罐子模樣。

我見猶憐。商洛然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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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樣一個人,讓他變成了亡國之君。

商洛然将折扇收了回來,溫雪鏡也随之地低下頭,一言不發。

“祁晉交戰,霍将軍凱旋,你覺得朕給他什麽賞賜比較好?”

商洛然桃花眼漫不經心地望着溫雪鏡,眉梢微挑,看起來倦懶又随意,仿佛是真的在詢問溫雪鏡的意見。

溫雪鏡的目光慌亂又無措,像是受了驚的鹿,似乎是因為慌亂,他的呼吸也變得重了些,身體微微往後縮了縮。

過了許久,溫雪鏡頭似乎更低了些,商洛然的耐心都要被他消磨盡了,才聽見他答道:“不知道。”

“朕倒是有個好禮物。”商洛然半蹲下身,伸手扶住溫雪鏡的肩膀,掌心觸感微涼,溫雪鏡身軀微緊。

商洛然扶着溫雪鏡站起來,溫雪鏡卻沒有擡頭看他,仍是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商洛然唇角翹起,問道:“朕為你和将軍賜婚,如何?”

手心下的身體一僵,商洛然面前投下一片陰影,始終垂着頭的溫雪鏡猛然擡起了頭,烏發從他臉頰滑落,露出蒼白的臉,一雙眼亮得吓人。

四下也變得極靜,落針可聞。

誰都知道,霍将軍是最讨厭晉國人的。更何況溫雪鏡還是晉國的皇族。

商洛然這才發現溫雪鏡擡起頭起來的時候好像比他高些。他心中暗暗比較了一下,按在溫雪鏡肩上的手愈發沉重。

溫雪鏡墨若鴉羽的長睫顫了下,他動了動唇,似是想說什麽,卻沒發出聲。商洛然湊近了,便看見溫雪鏡的身體劇烈地顫動,一片血霧撲面而來。

商洛然還有些呆愣愣的,看見溫雪鏡的唇瓣紅得透徹晶瑩,似是會流動的血玉,他還感覺到自己的臉上有些溫熱黏膩的感覺,眼睫上好像也垂着水珠。

商洛然伸手一摸。

指縫、掌心已經染上一片血紅。

商洛然眨眨眼,怔愣着看手上的血,眼神有些恍惚,他只覺得天旋地轉,腿也站不住。

場面一時變得混亂,崔來喜尖細的嗓音讓商洛然清醒了幾分,看着溫雪鏡蒼白的臉離他越來越近,商洛然憑借最後的意識掙紮着嫌棄地偏開了頭。

*

商洛然碰上一件怪事,半月以來,他每夜都會夢見晉國的質子——溫雪鏡。

昏暗的地牢中,執法之人毫不留情,一鞭一鞭的抽在溫雪鏡的身上。溫雪鏡的身體顫動得如一片寒風中的枯葉。

商洛然怕看見血自己會暈過去,連忙喝住:“別打了!這病秧子被打死了怎麽辦?”

鞭子仍劃破冷沉的空氣,聲色獵獵。商洛然這才發現別人聽不見自己,也看不見自己。溫雪鏡甚至連眼睫都沒有擡過。

商洛然只能像個阿飄,上上下下轉換着視角看溫雪鏡受刑。

他伸手想要去捂溫雪鏡的傷口,長鞭甩在溫雪鏡的身上,他身體幾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

血滲出了囚服,溫雪鏡疼得蒼白虛弱的臉上冷汗冒出,卻始終死死地咬着牙,一聲也不吭。

商洛然只覺得這一幕血腥殘忍,不願看下去,卻沒有辦法從夢境中醒來。

吱呀一聲,牢房的門被打開了。

秦斂書披着青色大氅,身上還帶着晚秋的寒意,他穿過了商洛然,停在溫雪鏡身前,面色沉沉。

商洛然離了溫雪鏡,湊到秦斂書肩上,看見他耳垂後有一點朱砂般的小痣,在瑩白如雪的肌膚上,顯得有些缱眷暧昧。商洛然伸手去摸,卻從他的脖頸處傳了過去。

此時牢房內只有秦斂書溫雪鏡二人。

溫雪鏡的長發淩亂地披散在肩上,烏墨般的發映着蒼白如雪的肌膚,顯現出一種易碎的美感

秦斂書望着他身上的血痕,蹙起眉,伸手似是要去碰他身上的傷口:“待到陛下醒後,我放你出去。”

鐵鏈嘩嘩作響,溫雪鏡避開了秦斂書伸過來的手。被汗水濡濕的頭發貼在了雪白的脖頸上,他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厭惡與冷漠。

地牢內潮濕陰冷,燈昏如豆,卻給這樣的情形添了幾分危險的氣息。

商洛然吞了下口水,發現溫雪鏡烏黑的眼眸直勾勾地、不偏不倚地望着他。他一瞬間甚至懷疑溫雪鏡能看見他。

好在溫雪鏡很快便垂下了眼睫,聲音虛弱且冰冷:“不用你管。”

商洛然敏銳地發現,秦斂書的眼眸微暗了些。

此時的秦斂書明顯與商洛然從前認識的不太一樣,他唇角微勾起不可明辨的弧度,一步步朝溫雪鏡離得更近了些。

他伸手摁在溫雪鏡的唇上,指腹一點點用力,擦掉溫雪鏡唇角溢出的血。

商洛然倒吸了口氣,秦斂書怎麽這樣?!

擦得這麽用力,肯定是想狠狠地折磨溫雪鏡!

商洛然嘗試着自我洗腦。

但是很明顯,現在氛圍很奇怪。

這簡直就是一場噩夢。商洛然其實偷偷摸摸喜歡秦斂書很久了。

秦斂書向來溫潤清朗,從容不迫。

怎麽弄這種腹黑丞相霸道愛的戲碼?好土!這夢也太離譜了!

商洛然顧不上其他,擠在那兩人間隔的縫隙間,努力地想要去掰開秦斂書的指尖。

許是心情太過憤憤,他掙紮着坐起了身,猛然睜開眼的時候,還有些怔愣。

福寧殿內暖香氤氲,镂空麒麟紋三足香爐正燃着。

“陛下醒了!”崔來喜聲音哽咽,他探出頭召太醫進來,又撲到商洛然的榻前,嗚嗚哭道:“您都昏迷三天了,您可吓死我了嗚嗚……”

商洛然能感受到,因為崔來喜抓着他的手還抖得很。

剛才夢中的情形還猶在眼前,商洛然心情複雜,唇角動了動,最終千言萬語只化成了一句虛弱的 :“別捏那麽緊……”

崔來喜為商洛然披上了外衣,商洛然半靠着軟枕,把手腕搭在太醫的脈枕上,問道:“溫雪鏡現在在何處?”

“已經被關押在地牢之中。”觑着商洛然的臉色,崔來喜還不忘狗腿地補了句:“丞相聽說是質子害得陛下暈倒,還去地牢中親自審問呢!”

商洛然心中警鈴大作,他一下支棱起來:“去把溫雪鏡帶來,朕已經醒了,要親自處置他。”

還不待崔來喜反應,商洛然又補充道:“就現在,快去。”

崔來喜應了一聲,心中有些疑惑,陛下醒來竟然不是找秦相,而是要審質子。

夜色濃重,寒風裹挾着細碎的雨撲面而來,檐上挂的宮燈被吹得輕晃。

商洛然一想到夢裏地牢中發生的情形,桌上的芙蓉荷葉酥都嘗不出滋味,都恨不得直接換了衣服趕去地牢。

商洛然系着殷紅白絨邊大氅,一手抱着蟠螭镂雕金暖爐,一手捏着咬了一半的糕點,探頭等在廊檐下。長風裹挾着細雨斜飛入內,外面地面積水盈着澄黃透亮的宮燈,似是在這寒夜中晔晔生光。

秦斂書是同溫雪鏡一起來的。兩人一傘走得極慢,商洛然看見秦斂書右肩上濕了些。

秋末冷雨的寒夜裏,溫雪鏡身上只裹了件看起來并不禦寒的披風。冷風一吹,愈發顯得溫雪鏡身量單薄,如弱柳扶風。

隔着較遠,二人便行了禮,商洛然才發現溫雪鏡的動作遲緩似乎是腿受了傷。

上臺階時,秦斂書極自然地伸手要去扶溫雪鏡,卻被溫雪鏡一把甩開。

準确的說,是一把甩還沒甩開。

溫雪鏡緊抿着唇,眼中滿是厭惡與抗拒。

商扶安看着秦斂書和溫雪鏡還糾纏着的手。心想,溫雪鏡當真是個倔強又清新脫俗的病秧子。

如果他也有對美人的憐惜之情,或許也會喜歡上溫雪鏡這虛弱蒼白又堅韌的模樣。

可惜他沒有。

商扶安看着兩人握着的手,怎麽看怎麽礙眼。

丞相的手他都沒摸過,憑什麽被溫雪鏡摸着?

商扶安後槽牙有點酸,他将芙蓉荷花酥塞進嘴裏,走上前掰開了秦斂書緊握着溫雪鏡的手,把自己的手塞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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