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少年時

少年時

商洛然就是在這時遇到了秦斂書。

他坐在馬車中，一掀簾就看見單薄瘦弱的少年垂着眼，跪在相府門前。長睫盈雪，于寒風暴雪中紋絲不動。

好可憐。

商洛然很難忘記于風雪中望過來的那雙眼。

長睫微掀，積在眼睫上的雪絮就往下掉。

冰冷、漠然，不帶一絲感情。

但他的眼睛很好看，睫毛纖長，瞳眸如墨。

商洛然只以為是秦府裏犯了錯的下人。

宮裏也曾這樣懲戒犯了錯的宮人，只需一夜，便從一個活生生的人凍成了冰雕。

商洛然看見過一次，連着做了半個月噩夢。

商洛然喊停馬車，猶豫一下。

若是這個人凍死在相府，往後商洛然都不敢從相府門前經過了。

許是看出商洛然的身份尊貴，也許是因為這是今日裏唯一一個因為他而停下的人。

那少年眼中重燃起一線希望，忍着刻骨寒意與劇痛，膝行至馬車前，哀求道：“貴人救我一命，貴人救我一命。”

商洛然沒想到他忽然上前，驚了一下，周圍的侍衛立刻上前，要将那少年拉走，大手已經按在了那少年肩膀上。

Advertisement

那少年卻固執地往前、拼命掙紮。好像坐在軟轎中的人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再往前一點，再往前一些。溺水的人便能抓到求生的木筏。

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商洛然正是嬌縱的年紀，因不滿他母妃只看重兄長一人，整日胡鬧想引起別人的注意。

如今看見與自己同齡的少年如此卑微求活的模樣，心髒好像被人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有些酸脹。

小小的七皇子忽然覺得，他受過的那些委屈與冷落，比起這般的困苦潦倒，好像都不值一提。

那少年單薄的衣物被洗得發白，一眼望去便能看見四五個不同花色的補丁。

衣物明顯已經不合身，掙紮之間被露出被凍得黯淡、發紅的肌膚，顯得灰撲撲，髒兮兮的。

一雙眼睛卻極亮，此時正望着他，眼眸顯出哀色與渴望。

那少年手也被凍爛了，指節處除了烏紫便是深紅一片，像是能看見血肉一般。

拉扯之間，他手中緊攥的物件落在地上，碎成幾瓣。

是枚血玉。

但那少年也無心去顧，他受人強硬的阻攔，就要被拖走，喉嚨中發出痛苦的嗚咽。

商洛然只覺得心驚肉跳，不忍心再看，制止道：“放開他。”

兩邊的侍衛放開了那少年，退至一邊。

商洛然從馬車上下來，猶豫道：“你起來吧。我去同外祖說一聲……你以後跟着我吧。”

他原本只是想帶着那落魄少年一同回秦府，不再受罰。也不知為何猶豫一下，說出口的話就變成了讓那少年跟着他。

也許是哥哥太過優秀，而他太過孤單；也許是看那少年于困厄之中艱辛求活，他于心不忍。

那少年聞言，并未起身，而是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個頭，道：“謝謝貴人。”

商洛然抿緊了唇，看見少年踉跄着從地上起身，将那已碎成幾瓣的血玉拾起，小心地放在胸口。

商洛然心中又是酸酸漲漲的。

雖然外祖向來嚴厲古板，但不過是讨要一個小小的下人，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吧？

門房看着二人，面露難色，道：“七皇子，姑爺交代過，不許這人進來……”

商洛然聞言，步伐并未停下，只是道：“沒事，到時候我去同方侍郎說。”

方侍郎名叫方與行，生得俊朗，平時又善氣迎人，并不像是會為難一個小小少年人的樣子。

走在蜿蜒長廊上，商洛然心中也有幾分忐忑。

外祖雖然面上不顯，但商洛然知道，外祖是嫌他遲鈍愚笨的。為了不招人嫌，商洛然每次來秦府都是吃些小點心就昏昏睡一下午，等着回宮。

商洛然站在書房之外，聽見外祖在為他皇兄講學。

書房金絲雲雷紋獸爐正燃着香，暖意氤氲。

裏面人說話的聲音也随着暖風迎面而來。

他身後的少年仍是沉默着，一路上都不曾多言。

商洛然頓了片刻，鼓起勇氣帶着身後那少年一同進去，邊走邊道：“祖父，我有事想與您商議。”

“七皇子有何事？”秦端似是才察覺到他到來，放下了手中書卷，起身相迎。

在他看見商洛然身後跟着的少年時，只停留一瞬，便偏開了目光。

而商洛然并未察覺到秦端不悅，道：“我看見那少年跪在門口，實在可憐，外祖不如将他給我帶回宮中。皇兄忙，我也沒有玩伴……”

商洛然話還未完，便被秦端淡淡打斷，他道：“七皇子過了今年也該滿十歲了，年紀已經不小了，玩心仍是重。”

商洛然聽得臉皮泛紅，更何況他皇兄也還在一旁看着，他更加覺得羞愧難當。

“再者，七皇子将這小童帶回宮中，讓他變成閹人，七皇子可有問過他的願意？”

對哦，他忘記了，他要帶那少年入宮也并不容易。

“那……”年紀尚小面皮還薄的商洛然被外祖幾句話訓得嗫嗫嚅嚅，不知如何是好。

但他也不想就此放棄，總不能真讓人凍死在外面吧？

商洛然臉色漲紅，一時間腦袋短路，也想不到其他辦法。

一旁始終沉默的太子卻忽然開了口，道：“是我平日太過繁忙，并未注意到七弟還小，需要陪伴。”

“将那少年就放在外祖家中，七弟若是想他，我就帶你過來，可好？”

太子嗓音溫柔，走到自己的幼弟身前，微蹲下身為他理了理衣襟。

商洛然只想人活下來，若是秦府能容得下那少年，留在秦府自然是最好的。

畢竟沒幾個人會想要當太監。

商洛然順從地點點頭，道：“聽皇兄的。”

太子又轉而向秦端道：“您看如何？外面天寒地凍，這少年也可憐，若是死在了外面，恐會有風言風語。”

“秦府不養閑人。”秦端聲色依舊嚴厲，但明顯松動了些。

商洛然見有希望，急忙道：“他可以當我的伴讀！皇兄都有伴讀，我還沒有。”

秦端皺起眉，訓斥道：“胡鬧！字也不認識的人如何當你的伴讀？”

“我認得字。”那沉默的少年忽然開了口，擡眸望着秦相，又重複道：“我會寫字的。”

秦端看那少年一眼，道：“好，你若是能寫得好字，便讓你留下了。”

商洛然幾乎一下就心灰意冷。

他外祖向來要求嚴格，門生無數，有狀元也有探花，但能得他一個“好”字的，也只他皇兄一人而已。

更何況那少年手凍成那樣，如何寫得好字？

在秦端的允許下，那少年走到書案前，卷袖提筆。

商洛然屏息看着，十分緊張。

那少年揮毫落紙行雲流水，寫的是一闕商洛然沒見過的詞。

“乾坤欹側，藉豪英幾輩，半空撐住。千古龍逢源不死，七竅比幹肺腑……” ①

商洛然看不懂字也沒看懂詞，只能看着外祖和他皇兄的反應。

他屏息凝神，感覺自己十分緊張。

反觀那少年此時不卑不亢，完全看不出心中波瀾。

秦端看完了字，深深看一眼那垂着眼皮穿着破衣的少年，冷冷嘲道：“落魄至此，你倒狂妄。”

商洛然一驚，一顆心懸了起來，又聽見他外祖道：“進了秦府，你便不能是這樣的品性。”

秦端的聲音緩緩。

“你的那些前塵影事就都算過去，往後你便姓秦。”

進了秦府的那日夜裏，夜風依舊凄恻。

落魄的少年已然換上了新衣，卻依舊顯得身量單薄。寒風吹過便蕩起衣袂袖口。

他望着天上一彎孤月，身前的湖水沉沉如墨。

他垂下眼眸，将那已在心口焐熱的血玉扔進湖中。

湖水微漾，沒濺起一點波瀾。

那是那個可憐女人留給他最後的東西。

她拖着病弱的身體送他來京城，帶他尋人。

找她的丈夫，他的父親。

在京城過了三個月，無人知曉他們是何等的艱辛困厄，終于找到了與夫人伉俪情深的方侍郎。

她雪夜裏投了河，只留給他一枚血玉。

她要他去找方與行，要他好好活。

她用她的命，賭方與行不忍心棄他于不顧，賭他未來能有錦繡前程。

冰冷的夜風拂面，少年閉了閉眼，一顆心也凍得酸脹。

他要活。

他當然要活。

他身上背着血海深仇，心中藏着千愁萬恨。

一日都不能忘，一日都不敢忘。

詩詞是引用的，清 鄭燮，念奴嬌 方景兩先生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