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最特別的鬼

最特別的鬼

溫雪鏡自幼時就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他見過許多鬼怪，商洛然是其中最特別的一個。

是一只又笨又膽小的鬼。

那是一個晚秋的深夜，冷宮總是寒風凄切，溫雪鏡剛從蓮花湖中爬起來，滿身爛泥與敗葉，身上還散發着腐爛的惡臭。

水從他的頭發上滴下，從那湖到冷宮，一路上都逶迤着水跡。

在晉國，沒有母妃的皇子，活得不如一條狗。溫雪鏡對那個拼死也要生下他的女人沒有什麽印象。

靈臺說他出生時天有異象，熒惑守心是亡國的預兆。那年溫逡殺了許多人，溫雪鏡的母妃生下他不久後也含恨自盡，為保留皇室的顏面，只說是難産而亡。

自殺之人陽壽未盡，不能投胎轉世，魂魄兜兜轉轉只能留在原地。

溫雪鏡在冷宮之中看見過他死去的母妃的魂魄，那時他尚且年幼，溫子冽放惡狗咬他，溫雪鏡憑着本能便想要躲在母妃身後，卻倏然看見了那雙冰冷至極的眼，漠然地望着他。

她恨他。

溫雪鏡一雙腿像是被釘在了原地，那幾個欺負他的皇子哄然大笑，“還喊你母妃呢？你去瞧瞧那枯井裏還有沒有她。我的乖兒。”

那比他還要大一些的惡犬撲到他的身上，将他撞到在地。

大狗淌鹹腥涎水的嘴就要張開，狠狠咬在他肩上，卻忽然嗚咽幾聲，不住地往後退。

它盯着溫雪鏡的身後，像是受了什麽極大的驚吓一般，發瘋一般的一邊狂吠，一邊顫着狗腿往後縮。

一下陰風四起，冷宮的門猛然關上，發出巨響，饒是作惡多端如溫子冽，此時也是有些害怕的。

借着外面的月光，溫子冽這才發現那破舊的屏風上滿布幹涸的褐色，像是血跡。溫雪鏡母妃死的時候，服侍她母妃的宮人也無一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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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日夜裏，宮中四處都能聽見有人嗚咽哀嚎，請了道士來作法方才平息。

人人都說此地陰氣極重，後來也就成了冷宮，這也是溫子冽第一次進來。

心中的恐懼終于在看見那面朝着他們的鏡子時爆發了。那豎長的菱花鏡之中，隐約顯出一紅衣人影！

據傳溫雪鏡的母妃生前最愛紅色，想到剛才溫雪鏡對着那空無一人的地方喊母妃，溫子冽尖叫一聲，轉身便顫着腿往外跑。

見到自己的小主子都逃了，那些曾經真正聽到過這冷宮夜晚哀泣的宮人更不會再留在此處，也跟着逃了出去。

溫雪鏡從地上爬起來，小心翼翼地喊道：“母妃……”

溫雪鏡的母妃盯着他看了許久，神色複雜道；“再過些時日我便要走了，你受此折磨皆是你命數如此，不要學我自戕。”

幼年時溫雪鏡确實試過無數求死的方法，但每次體驗過瀕死的痛苦後，他仍會醒來。

确實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還要飽受病痛折磨。

從那時起，溫雪鏡便再沒尋死，不過是給自己徒增痛苦而已。

溫雪鏡的母妃走後，溫雪鏡仍然是每天受人欺淩，只是這冷宮再沒人敢進來。

人不敢進來，鬼卻很喜歡聚集在這裏。

溫雪鏡常常在這裏看見許多鬼，來了又走，将此處當作一個可以停泊片刻的驿站。

也有鬼想要逗弄恐吓他，最終在溫雪鏡冷冰冰的神情下覺得自讨沒趣，也不再理會他。

年紀小小的溫雪鏡，身上的戾氣比鬼還要重幾分。

那天夜裏溫雪鏡回到冷宮，就看見有一只鬼在那鏡子前飄來飄去。

溫雪鏡在破敗的門外看了一會兒，是今天新來的鬼。

此夜月色明朗，星子燦燦，破敗的冷宮也籠着一層月光，大殿之內的情形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那只鬼在長鏡之前，一下往前飄，一下向後縮，而後又頓住，盯着那鏡中自己的鬼影看上許久。

若那鬼不是在瑟瑟抖着，溫雪鏡會以為那鬼在對鏡自憐。

溫雪鏡收回目光，伸手推開門，年久失修的紅漆斑駁的大門發出吱呀一聲響。

那只鬼驟然聽見聲音，慌亂地看他一眼，吓得逃着躲進了帷幕間，而後又像是才注意到那上面的血跡，驚恐之下逃得更遠。

這是溫雪鏡第一次見到這麽怕人的鬼。

好笨好膽小的一只鬼，從未有什麽東西這般怕他，好像他是洪水猛獸、惡鬼修羅。

小小的溫雪鏡并不在意鬼，他在衣櫥之中找到了幹淨衣物換下，又開始洗衣。

那鬼始終躲在旁邊偷偷看着，後來可能是看出溫雪鏡并不理他，只以為溫雪鏡看不見他，便開始跟着溫雪鏡。

溫雪鏡走到哪，他就跟到哪。

直至溫雪鏡在小榻上和衣而眠，那鬼魂也在那小榻前停下，盯着溫雪鏡的臉看了許久，喃喃道：“雖然你很可憐，但是我不會同情你的。”

溫雪鏡倏然睜開眼，那鬼就被吓得往後倒了兩步，見溫雪鏡轉了個身，才敢巴巴地湊上來。

嘴裏又嘟嘟囔囔地說着什麽。

一只色厲內荏的鬼。

那只鬼說不會同情他，在他被一衆人堵在假山之時還是将那些人趕跑；為他添置新衣，買來書籍；一次又一次的救他于危險之中。

那只漂亮又膽小的鬼魂，是他的神明。

讓他魂牽夢萦許多年，尋尋覓覓千百次。

溫雪鏡抱着商洛然，掀起眼睫，含糊笑了一聲，嘴唇貼着商洛然耳側，道：“陛下，我想我應是世界上最無恥陰險之人。過往種種，我還是想讓你看見，想叫你記得。”

“既想你憐惜我，又想你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