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四勾心
章四 勾心
“阿琴,中午記得回來,家裏有雜糧粥。”
背着貨郎挑子的段琴方要出門,聽見餘奶奶這樣招呼,笑着回過頭來說:“知道了。若是生意好來不及回來時,我還帶的有饅頭。”
餘奶奶還想要招呼些什麽,段琴已手腳麻利地扛着挑子大步流星地消失在小街的那一頭。老人無法,端着手裏的早粥回頭往屋裏看,剛要喊小廊:“妹仔——”卻也不見人影。
她搖搖頭,步履蹒跚地走回房中:“現在的後生,總是喜歡早上空着肚子跑來跑去……”
話說段琴走到街頭,搖動手裏那玲珑小鼓,咚咚隆隆,聲音煞是好聽。一見這鼓點,縣裏的人便都知道是小貨郎來了,三三兩兩地走上前來挑選東西。有要半匹綢緞的,有要一盒香粉的,零零碎碎的小東西,直晃人眼。其時天氣有些悶熱,段琴忙着四下招呼,唇上早已沁出細密的汗珠。
忽聽見人群中冷不丁突兀出了一個聲音:“有沒有跟我這把一樣的梳子?”
段琴循聲望去,只見到一把與黃玉無二的半圓斜插牛角梳篦,上雕一十八朵精巧洛陽牡丹,俨然是自己送給小廊的那一把。再循着那握梳子的手看,那手細細白白,手腕更是粉雕玉琢的一般。
段琴見這握梳子的人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她一身月白色的殺青緞子,臉色亦略略有些蒼白,鳳眼微睨,手中把玩着那把甚是眼熟的插梳。
“你……這梳子怎的會在你手裏?”段琴訝異道。
“別人可以有,我為什麽不可以有?”這女子反問道,“一人一把,方顯公平。”
“這……”段琴一是沒有搞清楚狀況,二是心下局促尴尬,竟說不出話來。
她明白這梳子是自己在很遠的地方采買的水梳,細細地以單個牛角為底,手工打磨雕刻出來,再不能有第二把一模一樣的。如今這女子拿着自己送給小廊的梳子,已是奇怪,更何況自己根本并不認識面前的這人。
“你認識小廊?”段琴愣怔了許久,終于如此問道。
“我與她是故交呢。”女子笑道。
段琴遲疑地看了她有好一會,剛想要開口說些什麽,已經聽到身後急急腳步。她扭頭一看,見小廊臉上帶着些許愠色,向自己走來。段琴連忙道:“小姐姐,你怎麽會在這裏?”
小廊并不搭理她,徑直走到那女子面前,劈手奪下梳子。
女子不怒反笑,道:“喲,敢情這東西只你有得,我卻有不得?”
小廊道:“潑賊!你何時偷了我的東西!”
女子道:“我不過是借來用用,順道給老實人看看,可否弄一把與妹妹一樣的。怎麽在妹妹嘴裏便成了偷的,好不難聽。”
小廊冷笑道:“我竟不知道你如此不挑,肯屈尊跟我用一樣的東西了。”
女子道:“妹妹說的哪裏話。既是好東西,自然你也用得,我也用得。再者,妹妹看上的人若是老實,也自然是你也用得,我也用得。我知道,妹妹素來不是個小氣的。”
小廊的臉色已如寒霜一般,站在那女子身邊,背對着段琴,咬着牙關低聲道:“我知道二姐姐近期出師不利,但也不至于淪落到搶我口裏的食。”
女子斜眼望着她,輕佻一笑:“怕什麽,妹妹向來受夫人喜歡,是一年半載找不着進項,夫人也不責罰的主,現在倒來跟我們這些小人物計較個甚麽!”
段琴見她兩個在那邊咬耳朵,不明就裏;前來挑選東西的鄉民見氣氛奇怪,也都三五成群地散去了。段琴好生無奈,只有向小廊她們開口道:“小姐姐,小姐姐,你可是認識她?大家想來也是開開玩笑罷了,何必認真。”
話音未落,那女子把手中梳子調侃地望小廊頭上輕輕一別,一步三搖地走到段琴面前。段琴連忙避讓,卻避之不及,女子不知何時已湊到了她耳邊,輕聲道:“老實人,我名貂錦。你若是什麽時候覺得她淡而無味了,什麽時候就來找我。”
段琴眼睜睜地看着她輕曳腰肢走過街角,好一會才回過神來,向身邊的小廊問道:“小姐姐,這是怎麽回事?這人是誰?”
只見小廊臉上神情冰冷,把頭上插梳一把拿下,塞到段琴手中。
段琴有些慌亂了,道:“小姐姐,你是不是不開心了?我……我并不認識她呀。”
小廊道:“我知道我是個淡而無味的。你昨天不肯要我,自然也是嫌棄我淡而無味,反說些‘不為要你回報’的大話來哄我感動。我算是知道了你了!”
說完甩手要走,段琴一急,伸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道:“我什麽時候說你淡而無味了?”
小廊掙開她的手,道:“我哪裏能知道你。”
她正待繼續要走時,不想身後的段琴卻一咬牙,緊趕了幾步,一下子将她擁入懷裏。
“小姐姐,我不是那個意思。真真是因為你太好,我自覺配不起你。你樣子比我美,身段比我好,那些教養見識,談吐說話更是把我抛到塵土裏去了。我一個賣貨的鄉下伢子,何德何能配得起小姐姐這樣的人物。你……真的莫要亂想。”
小廊回過頭來,段琴見她兩眼竟淚光盈盈,似梨花帶雨,愈發手足無措。
“你這個傻子,我并不在意這些……你何以總是不肯要我?”
段琴把頭埋着,不敢擡起,喁喁地道:“小姐姐,我是當真……不敢對你有非分之想。我們同是女子,豈能……”
小廊嗔怨道:“我說了我并不在意這些,你何以總不明白?我一人在此無依無靠,只有你一個能說上話的。從我見你第一眼,便知道你是個靠得住的人,我喜歡你。”
段琴喃喃道:“我……我也喜歡你……只是……”
“你嫌棄我?”小廊問。
段琴慌忙搖頭:“不不,你這又是哪裏的話。”
小廊放軟了語氣:“即使如此,我并沒有別的要求。只求阿琴你能留我在家,待我如妻妾,小廊便是為奴為婢,也心甘情願侍奉你一家上下……”
她一面說着,一面暗暗看着段琴臉上神色。段琴的臉漸漸漲紅了起來,口裏卻說不出話,只有一個勁重複道:“使不得,使不得,小姐姐……”
小廊心下大概把握住了七八分,順勢帶了淚光,緩緩倒進她懷中,輕聲細語地道:“阿琴,我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情。”
“什麽事?”段琴問道。
“你若是真心喜歡我,便不要用與喜歡我一樣的心,去喜歡別人。這把梳子,也只能夠我一個人有,如是,我便知足了。”
小廊說話時,悄悄地以餘光掃着段琴的臉,她眼神因羞赧而飄忽不定,手上卻緊緊地抱着自己,沒有放開的意思。小廊輕輕握住她的手,反複摩挲着,段琴的掌心薄薄地出了一層汗,沁濕了小廊的手指。
世間最難把握的,莫過于人心。然而人心這種東西,對于小廊來說,早已了如指掌。她知道此刻要将段琴徹底收入毂中,不過是時日長短的問題,然,心中竟莫名升起了一些悵惘。
小廊想,若是段琴對自己仍有一絲半點的戒備之心,自己也許還能毫不猶豫地使盡全身解數,攻破她心中最後一道堤防,并無半分愧疚。
但她沒有。這還是頭一回,獵物對自己全然沒有任何抵抗地、沒有任何懷疑地便陷入了自己布下的局。
早在很多年前她以為自己已經麻木了。但她想不到自己面對這樣淳樸老實的獵物,又産生了些許不安和內疚的感覺。
“小姐姐,你……你放心。”段琴只是這樣說道。
小廊禁不住嘴角扯出一抹旁人察覺不到的苦笑,淡淡地道:“傻子,你要我放心什麽。”
“小姐姐只管放心,我日後……日後只照顧你一人便是了。”
“你能這樣……便什麽都好。”小廊合上雙目,壓下自己心頭的一線忐忑,腦海中又浮出血夫人妖瞳異象,一黑一紅,豔異得奪目,暫時讓她忘了此時的不适感。
“小姐姐,你似乎有心事?”段琴忽然關懷地問。
小廊內心一動。“沒有。我只是有些溽暑了。”
“你往後只管在我這裏安心住下便好,也毋需再因為家中的事太難過,別想太多了。”段琴意圖寬寬她的心,小廊卻只是淺淺一笑。
“能與你在一起,我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但其時她心中卻浮起些慌亂。血夫人說的果然不錯,心裏如若有了猶豫,露了破綻,便一定會被旁人看出。
她切不能如此。
“天色也不早了,我們不如……”小廊的話尚未說完,段琴忽然一把将她推開。她錯愕間被推離數十步遠,并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只見段琴飛快地扛起貨郎挑子,向街角的反方向跑去。
小廊愕然地望着她,就在這個時候,身後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她回頭,看見幾個大約二三十歲的滿臉戾氣的男子,向段琴追了過去。小廊不明就裏,只聽那幾個人嘴裏嚷着“哪裏來的野小子,成日裏不在自己的破落村子裏待着,只知道過來踩大爺們的地盤……三日一來五日一去,真把大爺這裏當你們家後院了!”
段琴只顧往前跑着,一不留神貨郎擔子磕着了旁邊的菜攤,嘩啦啦散落一地。她正待去拾,卻被為首的一個漢子緊趕幾步,揪住衣領,一腳踹倒在地。
旁邊有出街買菜的婦女看不過眼,嘀咕道:“這麽大一幫人欺負一個孩子,值甚麽!”話未完全出口已被那漢子狠狠瞪了一眼,登時吓得啞口不言。
漢子惡狠狠地道:“大爺教教你,以後要賣貨,滾回你那鳥不生蛋的破村子去賣,別仗着自己長了一張俊臉,就來大爺的地盤上用花兒粉兒什麽的勾搭小姑娘。你可聽清楚了?”
段琴艱難地擡頭道:“我并不能做這樣的事情,你們是不是弄錯了。”
那漢子一腳将她的肩膀踩在地上:“大爺還能冤枉了你?小小年紀,也不學好,整日裏弄這些香粉胭脂,大爺見的貨郎多了,還真沒幾個像你這小兔兒爺這樣的!”
說罷,一群人一擁而上,拳打腳踢,段琴只顧護着頭,也護不了自己的擔子,一聲不響地蜷在地下任他們欺負。
小廊靜靜地站在一旁看着,段琴也不向她這邊望。那幫漢子直到發洩夠了,又将她的擔子悉數踢到路旁的塵土裏去,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路邊有好心人為段琴扶起擔子,也間或有人抱不平地交頭接耳:“伢子長得俊俏些也是錯……多本分的一個小哥,也還要被這樣的為難……”
小廊走上前去,向段琴伸出一只手。段琴原本一直低着頭默默收拾自己的攤子,此時擡起頭來,憨厚地對她一笑,将臉上的泥污和一點點血跡揩淨,道:“這裏是有這樣的人,我都慣了。”
小廊并不說話,蹲下身子為她收拾被砸壞了的擔子。段琴連忙攔着她:“小姐姐,我來。”
小廊盯着她的眼睛,許久,問道:“你原就知道這裏有這些人看不慣你,怕連累我來着麽?”
段琴仍是憨憨地一笑,不說話,接過她手裏的東西,重又從旁邊扯了條草繩,将擔子箍得緊了又緊。
“小姐姐,你不擔心,東西沒怎麽壞,明日我換個地方,還是照舊地賣貨。等我都脫手了,有了錢銀,我就能帶你回家鄉去了。”
小廊看着她的眼睛,段琴笑了一笑,把擔子都挽好,依舊扛在肩上,騰出一只手将她拉着,道:“小姐姐,你餓了沒有?我帶你去縣裏吃馬蹄水角,很鮮甜的。”
此時,小廊忽然掙脫她的手,往前面走去。段琴一驚,以為自己又惹了她生氣,趕忙追上去道歉:“小姐姐,小姐姐,我是不是又說錯話了,我嘴笨,你千萬莫介意。”
道了起碼有二三十個歉,才見小廊回過頭來,眼裏盡是嗔怪。
她看着她,幽幽地道:“你怎的如此犯傻?”
“我……”段琴又紅了臉,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
小廊将手往她面前一伸,段琴猶豫了片時,才敢輕輕握住。
“傻瓜,我們去吃馬蹄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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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