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三小廊

章三 小廊

夜十分安靜,桌上豆大的燈火弱弱地跳動。有人吱呀一聲推開門,窗外的樹影也跟着晃了兩晃。

原本坐在桌邊想要将磨破了邊角的罩衣縫補起來的段琴,驚了一驚,擡起頭來。

小廊已洗漱完畢,頭發尚是濕淋淋的,周身是澡豆兒的香氣,一身的凝脂,淺笑微微,頭上斜插着那把牛角白梳,向着段琴走來。

洗盡塵垢,竟比白日裏更秀俏了三分。在這小小漁縣中,還不曾有人見過這樣出俗的女子。

“小姐姐。”段琴低着頭,接着縫補她的衣服。她将日間束起的鬓發散了下來,亂亂地垂在耳邊,蓋着自己的臉。忽地感覺自己肩胛上被人輕輕捏了一下,小廊軟軟地開口道:“小琴兒,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睡覺?”

段琴道:“你先睡,我待會把這補好了,自然就睡了。”

小廊卻緩緩貼着她的身子坐下來:“我怕。睡不着。這外面亂鴉叫得人心慎得慌。”

段琴依然只顧緊着針腳,也不看她:“鴉子罷了,這邊常見的。小姐姐你不要怕,我明天外頭豎一個草人,挂把蒲扇,風一吹嘩啦嘩啦的,鴉子就不敢來了。”

小廊将頭倚在她肩上:“那今晚如何?我一個人不能睡,這心裏倒像是遭了趕的鴉子一般,沒個安生處。”

段琴手上的針線顯然亂了,也不知道怎麽接她的茬。小廊淺淺一笑,又在她肩上捏了捏,道:“阿琴,我跟你同是女子,你今晚便陪我一夜,留我在你榻上睡會子,好不好?”

段琴聽了這話,雖是燈暗看不分明,臉上卻也登時紅了,嚅嚅地說:“小姐姐,我身上髒,你剛洗過的。我去弄床草席,你睡我的床,我在地下将就一宿就是。”

小廊撲哧一聲笑了:“你怕我吃了你不成?”

段琴慌忙搖頭:“不是不是,只是小姐姐神仙一樣的人品,哪能跟我這種野伢子睡一張床。餘奶奶屋裏有草席,我去抱,你在這等等,不要怕,我馬上就回來了。”

說罷就要起身,小廊不依,捏着她的手腕,段琴又急又臊,輕輕掙了一下,誰想手上的針無意中紮到了小廊指頭,竟溜溜地冒出一串血花來。小廊哎呦一聲,段琴大驚失色,連手腳都不知所措了,丢下針線拉起小廊的手:“小姐姐,我不是有心的,痛不痛?”

小廊皺着眉頭,然還沒來得及說話,段琴已經将她損了的手指含進嘴裏。

她臉上露出驚訝之色,段琴吮着她的傷指,片刻才道:“這樣子就不痛了。”

小廊偏着頭看着她,段琴紅着臉,喃喃道:“我去拿草席。”

然而還沒等她轉身,小廊已經身子輕輕一歪,倒在她懷裏。段琴一驚,不得已伸手接着她,頓覺兩手軟玉在抱,懷中暖香四溢,神魂不禁為之一颠倒。

“大家都是女子,你在怕什麽……?”小廊在她耳邊輕言慢語,其聲袅袅,如風中搖曳的草莖。“你是不喜歡我?”

“我……”段琴憋了半天,也憋不出個所以然,最終只是說:“我自然是喜歡你的。只是小姐姐,這……”

小廊嫣然一笑:“那你何以碰都不敢碰我一下?”又将她的臉扳過來對着自己:“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段琴只覺耳邊被她一吹,熱得難受,臉上更是燙得緊。她人又倚靠在自己懷裏,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美色在懷,縱然段琴是女子,也不由心神馳蕩,險些跌入溫柔鄉。

“阿琴,阿琴。”小廊夢呓也似蹭着她的胸口,“我并無一個人可以依靠了,你待我真心實意,我從此就跟了你,你千萬莫要嫌棄。”

段琴結結巴巴地道:“我怎麽會嫌棄!……我是怕我家中家徒四壁,虧待了小姐姐你神仙一樣的人物。”

小廊搖頭道:“我并不怕。只要你讓我跟着你,什麽都是好的。”

說着,輕扯羅衣,那衣帶流水也似滑落,膩玉般的胴體不着一絲,裹在散落了的衣衫中,就倒在段琴的懷裏。

段琴手足無措,顫顫地喘着氣道:“小姐姐你做什麽,晚上天氣涼,快穿了回去。”

小廊動情地道:“阿琴,我這清白的身子,并不曾許別人。十八年來我遇上的好人,你是頭一個。我情願留在你身邊陪着你,為奴為婢也好,再不婚嫁。”說罷,吻上段琴的頸子,極盡纏綿。

“小姐姐……”段琴連出氣也都不均勻了,“我們都是女子……莫要如此。”

“女子又如何?我知道,你喜歡我。你對我好,照顧我,送我貴重的梳篦,豈不都是為了這個?我是心甘情願的,再不後悔。”

段琴憋紅着臉,一字一句地說道:“小姐姐,你誤會了。我是喜歡你,但是之所以照顧你,送你東西,并不是為了你能如此對我。我是真心覺得你好,喜歡你,你能開開心心爽爽快快,能有個安身立命之地,你能這樣我就樂意了,高興了,并不指望你以身相報。更何況,我和小姐姐同為女子,這……”

小廊笑道:“你這人真心奇怪。縱然都是女子,但凡對別人殷勤的,無不是有所求,或是求一時歡好,或是求一世相守,偏生你什麽也不求?”

段琴道:“小姐姐,我是鄉下的粗鄙伢子,不懂說話。但是小姐姐若是真的跟了我這樣的粗鄙人,真的是麻布仔上繡花,沒得糟蹋東西。再說,見着小姐姐開心安樂,我也就開心安樂了,小姐姐對自己好好的,就是對我好了。”

小廊看着她低着一個頭,紅着一張臉,愣愣地站在那裏的樣子,不由得啞然失笑。

段琴不知道她在笑什麽,頭埋得更加低。

小廊将衣衫盡皆束起,嗔慢道:“你就是一個大傻子。你當真喜歡我?”

段琴點點頭,又搖搖頭,硬是不出聲。小廊道:“你這個傻子,真真對人沒有半點提防之心。我問你,若我是個女騙子,要騙你的人騙你的錢,現在你豈不抓瞎了?”

段琴搖頭道:“小姐姐不是那樣人。再說了,即使你是那樣人,被騙了我也認了,總不能看着你就這樣一個人流落在外頭。”

小廊盯着她看了許久,嘆氣道:“你這人确實奇怪。”

段琴不言不語,偷偷伸手将油燈撥亮,将燭花剪去。待到擡頭看時,小廊已經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出了房門,竹門空洞洞地大開着,毫無掩飾。

門口并無一人,竹門依依呀呀,特地孤單。

夜已經有三更天,小小漁縣中已經無人掌燈,漆黑一片,遠處山包頭上的連蕊茶的影子也看不分明。四下寂靜無人的時刻,連趁着油燈織網的婆子都睡下了,偏生白日裏曬熱了、現今散着露氣的一塊石頭上,坐着一個手裏拈着草芯的女子。

“呦,小廊,很順手嘛。”

聽到這一聲調侃,女子扭過了臉。她的面容依舊皎潔,卻全無血色。一叢灌木旁站着另一個穿月白殺青緞子的女子,也是面如金紙,一雙丹鳳橫波目,玉面瓊鼻,兩片嘴唇薄薄地,似下一時便要吐出什麽尖刻的話語來。

“你也不差。”小廊淡淡地回了她一句,臉上神氣半分不改。

“我哪裏比得你呢。不過我知道,妹妹上回在那姑娘身上失了利,夫人似乎不太高興,所以這次妹妹特地挑了一個好下手的,可謂是深謀遠慮,眼色精準呀。”

小廊冷冷地道:“二姐姐想多了。我只是運氣好。”

女子搖頭道:“妹妹此言差矣,怎不見我有這樣的運氣?”她搖搖曳曳,走到小廊身邊來,嬉笑道:“不過,這次這個姑娘還真真是個老實人。難得妹妹都脫得精光赤條的了,還能不為所動。她若不是妹妹號中的花兒,我倒也想撩她一撩。”

聽出女子話裏揶揄的意思,小廊別過臉去,面無表情地道:“既是如此,我就把她讓給你好了。”

女子笑道:“我哪能橫刀奪人所愛呢,看妹妹跟她也情投意合的,說不定就假戲真做,兩人和和美美,執子之手,也成全幾日露水夫妻。”說罷,故作傷懷地搖搖頭又道:“只可惜夫人不允,縱是妹妹真心愛上了這姑娘,她最終也只不過是夫人的一副血肉皮囊。所以吶,妹妹,玩玩可以,當不得真。”

小廊面上凜然,嗤道:“論逢場作戲,我當然比不得二姐姐。”

女子臉色一寒,嘴上浮出一抹冷笑:“這是哪兒的話。以妹妹的資質,想來也毋需我再多置喙。我不過提醒妹妹一句,莫栽跟頭。”

盯着小廊的眼睛,她唇邊帶着笑意,眼裏卻半分笑意也無,語氣中故意帶盡調谑諷刺,湊近她的耳邊:“老實人。”

小廊寒着臉,不看她。女子妖妖嬈嬈,團扇輕搖,不一忽兒便消失在黑黢黢一片的夜色裏。

月色只餘一鈎,淺淺泛着胭脂色,正中高懸。

她擡頭看天。

小廊?貞貞?

她的名字,只有她與血夫人知道。即便是她自己,也只知道自己的名字。身邊朝夕相處的姐妹,彼此之間對出身、姓名也都諱莫如深。她自有記憶起,便似身處在一個巨大的玻璃罩子中,在這裏誰也不認識誰,誰也不了解誰,所知道的,唯有為血夫人賣命而已。

更無人真心相待。她所要做的就是每天每天不斷地說謊,說謊,說謊,用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名字,不同的性格,去騙取一個又一個女子的感情。不是身體,亦不是金錢,而是最可寶貴的感情。她從驚惶到愧疚,終于最後到了麻木。

她記不清楚有多少次,看着前一晚還與自己卿卿我我的女子,轉瞬便在絕望和痛苦中被殺死在血夫人的面前。

這一刻還在你侬我侬,抵死纏綿,下一刻便冷冷地說出,我原不愛你。這對于她來說,已不是難事。

“闵霜衣。”她喊自己的名字。

真是熟悉而又陌生的三個字,有時候連她自己也幾乎忘記了。

血夫人在很早的時候就對她說,一定不能讓別人知道你的名字。因為別人喊出你真正的名字的那一刻,你的心裏會輕輕地動一動。于是你的心便會因為這一動而露出破綻,你原先設下的局,布好的網,将功虧一篑。

但是有時候在夢裏她會見到一座很高很高的白塔,她一步一步地向那裏走去之時,耳邊就有一個聲音在喊她,闵霜衣。

這聲音一直在她耳邊回響,直随了她來到那塔的門口。她看不真切塔裏面有些什麽,畫面斷斷續續,支離破碎,不成片段,但心裏似乎知道塔的最頂端有一個人在等她。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誰?”她擡起頭,看不清來人模糊面容。

就在她努力擡頭想要看真那是誰的時候,眼前的一切卻忽然破碎了,只見面前似乎隐隐垂挂一枚雛鳳玉佩。

如此奇怪的夢,一直萦回于她的腦海,久不能去。

重重複複出現在腦海中的夢令她感到奇怪。若說是前世,似也不可能,鬼娘對于自己的前世是沒有半分記憶的,闵霜衣知道所有的鬼娘都是死去之後,又被血夫人救回,為己所用。是血夫人給了她們第二條命。

所以,血夫人要她們去做的事情,便是懿旨,本不該多問。

哪怕是動用自己的全副心思,去勾引、殺害一個原本無辜的老實人。

這便是鬼娘。

闵霜衣的袖子輕濕帶寒,她已這樣坐着不知幾許時間。天邊晨曦微露,一點點的魚肚白已浸染上去。漁民開始忙碌,她能聞見熟悉的鹹澀腥氣,灌進自己的身體裏。

靜靜望向漸漸喧嚣起來了的漁縣,她跳下石頭,向餘奶奶家中走去。

下一個将倒在血夫人裙下的女子,名為段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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