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二少年

章二 少年

“誰個要新煎好的油麥糕?誰個要新煎好的油麥糕?”

店主人招呼着門外冷冷清清的過客,但其實就算他不招呼,也只間或有人停住腳步,在他的攤檔上買一兩個銅板的油麥糕,或是喝上一碗桔普茶。這一大清早,來往行人都腳步匆匆,難得有肯進店坐坐,踏踏實實地要點吃食。

生意難做呀。

他揩一把被熏籠蒸出的汗,遠遠地望見有個挑着擔子的貨郎,非常勤懇地一晃一晃地過來了。他連忙上前招呼:“小哥,進來坐坐?新煎好的油麥糕,熱辣辣!”

少年頭上有細密的汗珠,把衣襟拿起來擦一擦,憨憨一笑:“兩個鹹水角,一碗熱茶,謝了。”

店主人連忙張羅。請客人裏面坐,這可是禮數呀。

少年把貨郎的擔子往牆邊一靠,兀自坐在桌子邊休息。這年頭誰讨生活都不容易,可見得這孩子是天還沒有亮便出門跑辦,腳上的草鞋也有些稀爛,不知道跑了多少個莊子。

“小哥,鹹水角。”店主人殷勤地擺上一碟金黃,“這小菜,小菜是送的,茶是上好的桔普,慢慢吃,不着急勒。”

少年又是憨憨地一笑,抹一抹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是女伢。”

“吓?”店主人幾乎把茶壺打翻在桌上,“女伢起來做貨郎?”

“我爹死得早,妹妹得在家裏照顧我娘,我有力氣,便出來做點小生意。”少年有點面赤,低下頭三口兩口把鹹水角塞進肚子,大概是噎着了,連忙灌了一大口熱茶。

這下又嗆着。她忙不疊地咳嗽,咳得滿臉通紅。

仔細看時,她雖被塵土污了面容,但确實眉目清秀,總是低着眼睛,有些羞赧,又透着幾分鄉下人的淳樸。

店主人看着她也心生憐惜,勸道:“做體力活,多吃一點,吃多一點。”

少年的臉又微紅了。她偷偷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荷包,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

原來如此。囊中羞澀。

店主人見此也不好再勉強,打着呵呵退下。人情是人情,一問到孔方兄,便知冷暖,少年一口一口地嘬着那碗熱茶,悶聲不響。

不多時,卻見店主人又轉過來,且捧上了一大碗熱騰騰的皮蛋粥,放在她面前。

少年一愣。“不,我不要這個……”

“你只管吃就是。”店主人擺手。

“我沒有錢算還給你……”少年手忙腳亂地翻着荷包,臉上又憋得滿是細汗。店主人拍拍她的肩膀道:“不要你錢。這是那邊那個姑娘請你的。”

少年訝異地擡頭,看到對面角落裏真的有個穿菱紗的姑娘,正手肘着腮對着她抿着嘴笑,玉面瓊鼻,俊麗可人。她的臉刷地一下就紅了,感激地點點頭,端起那碗咕嚕咕嚕便直着脖子灌了下去。

一碗熱粥下肚,整個人都暖了起來。少年整整行裝,見那姑娘還在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咬咬唇,低着頭走過去,鞠了一躬:“姑娘,謝謝你的粥。”

那少女只是看着她歪着腦袋笑。這下她更加不好意思,又試探着問道:“小姐姐,請問怎麽稱呼?”

“我叫小廊。”她嘻嘻地笑。

“這個,我,”少年有些手足無措,一時不知如何應對,“我叫段琴。小姐姐可有什麽不好拿的行李,我有力氣,我幫你扛一程。”

小廊看着她。

這貨郎打扮的少女,局促得鼻尖也冒着細汗,滿面的風塵泥土卻掩不住臉龐俊俏。不時偷偷把髒手在衣擺狠狠抹上兩把,連擡頭看她一眼也不敢。

于是不禁莞爾:“我不要你幫我扛行李。我要去新會縣。你可知道往那裏怎麽走?”

“正好,我也要到那邊去賣貨。同路的,你跟着我走就是了。”段琴誠懇地說。

路上的晨霧已經散去,行人也漸漸多了起來。路邊有賣魚的早市,一股海腥泥腥味。小廊捂着鼻子,略略皺了眉頭問道:“新會縣離這裏遠嗎?”

段琴揩一把汗,看看前面,道:“不遠。我經常這麽走的。再有一兩個時辰就到了。”

“你看你腳上的鞋都破了,怎麽也不換一雙?”小廊問。

段琴笑一笑:“就這樣穿着也挺好。舊鞋,不打腳。”

小廊又說:“你身上的衣服也都破了,補丁疊補丁,不嫌磕碜得慌。”

段琴老實地道:“這叫百衲衣,小的時候我娘怕我養不大,一直做給我穿着。”

小廊瞪大眼睛道:“亂講,我從小也并沒有穿這種補丁衣服,還不是養到了現在,無病無災。”

段琴眼尾悄悄打量了她一番,憨笑道:“小姐姐跟我哪裏一樣,你是富貴命。像我們這樣放在天光地下爬大的伢崽,一個不留神就沒了倒是真的。”

她說話并不講究,言辭間鄉音極重,措詞也可笑,逗得小廊撲哧出聲。段琴也意識到自己有些丢醜,紅了臉,低了頭只顧趕路。

正要低頭疾走,忽然,小廊竟笑嘻嘻地伸手碰了她的臉,段琴滿頭滿臉的髒汗,吃了一驚,連忙歪頭躲避,但還是被摸了一道。她擡眼看一看小廊,喃喃地道:“小姐姐,莫要這樣,我臉上髒得很。”

“髒?”小廊粲然一笑,竟把方才在她臉上沾了灰的手指,在自己面上揩了兩道:“如此一來,我跟你就一樣了。”

段琴看着她白淨如斯的面龐上忽地多了兩撇胡子似的炭灰,想笑又憋不住笑,紫漲了面皮。兩人對視半晌,終于同時忍俊不禁。

“我家隔壁的拐爺,就生得你這兩撇好胡子。”

“放屁,你知道之前包青天包大人,便似你這樣面黑,頂心還比你多一彎月牙兒。”

打打鬧鬧,嘻嘻笑笑,二人再不似之前拘謹。

“你這簍子裏裝的什麽貨,要上新會縣賣?”小廊問。

段琴拍拍貨郎擔子:“都是小玩意,有姑娘用的梳子鏡子,花色手帕,胭脂水粉,也有各色糖果蜜餞,給小伢崽換糖吃的。”

“生意可好?”小廊歪着腦袋。

“趕在幾天內賣完回去,能糊口。”

小廊睃着打量她那一擔子貨物,确有些新奇的東西,不知道哪裏弄來。段琴微微地憨笑着,低着眼睛瞥了她幾回,忍不住道:“小姐姐,你若是喜歡哪樣,我送你。”

“送我?”小廊有些驚訝。

“你好看,我送你。”段琴說完這話,臉又紅了,只把眼睛觑着自己鞋尖。

小廊睜着大眼睛看着她,段琴吃她這麽一看,臉更紅得像個大門燈籠,頭都擡不起來了。

小廊伸頭往她擔子裏掃一眼,纖纖十指拈出了一把精巧牛角梳篦,通體色澤圓潤淡如黃玉,形狀是時興的半圓斜插,其上細細地雕琢了精巧的洛陽牡丹,一望而知手工上乘。

她抿着嘴,搖着手中這把梳子:“舍得不舍得?”

段琴想也不曾多想,一口應承:“有什麽舍不得?”放下擔子道:“我替你插起。”說罷,真個放了擔子,将那梳子輕輕插在了小廊後髻。

小廊盯着她看了一會,抿嘴笑笑,道:“你還真不似生意人。”

段琴憨憨一笑:“我只同生意人做生意。跟小姐姐,便不談生意了。”

小廊輕盈轉身,走在前頭:“你不單會做生意,還會說話。”

段琴低着頭,也不分辨,背起擔子只顧在她身後走路。小廊一路說說笑笑,性子有趣,兩人倒也不甚沉悶。眼見前面翻過一個小山包便是新會縣,段琴忍不住開口問道:“小姐姐,你到新會縣做什麽去?一個人上路豈不危險,可是有親戚朋友在那邊?”

小廊道:“七年前我母親改嫁不知音信,上個月父親又不幸亡故了,我便去附近的漁村投奔親戚,不想他們嫌我家道變故不肯收留,将我身上幾兩銀子扣下,趕了出去。萬幸之前打聽到新會縣還有父親在世時的好友居住,身上也尚有不多餘錢,故想去碰碰運氣來。”

段琴聽到這話,急忙道:“若你尋不着你父親的朋友,該怎麽辦?”

小廊霎時神色有些落寞,道:“那便也只有聽天由命。”

段琴又道:“你一個女伢,流落到這種人生路不熟的地界,如何生活?”

小廊慘笑一聲:“沒法。萬般皆是命罷了。”

段琴跺腳道:“你這樣子,走投無路,到時免不得流落煙花,豈不害了你一輩子!那種地方,豈是清白女伢家去得的!你不早同我講,這幾日你跟着我,我幫你打算。”

小廊睃她一眼,段琴以為她不信自己,急忙辯白道:“我不是壞人,你若信得過我時,就跟着我;我每次在縣裏賣貨,都住在相熟的人家裏,你跟了我一起,等過了這幾天賣完了貨,我手上有些閑錢,再為你設法。”

小廊仍是不語,段琴又問道:“到時你想去哪裏,想投奔誰,我都能幫你,好不好?”

見她還是不應,段琴有些着急:“你是不信我,我真的不是壞人,到時你問問跟我相熟的那家,我在這裏賣貨已經賣到有三四年,家住哪裏,家裏幾口人,他們都是曉得的。你若是不嫌棄,我賣了貨,你跟我回家,我家原就我娘跟我妹妹兩個,你跟她們一起做個伴,只是多雙筷子吃飯的事。”

這時小廊擡起頭來,望了她一眼,幽幽地道:“難得我遇上個好心人。只是麻煩你了。”說完,不知何故,鼻子一酸,掉下眼淚來。

段琴見她哭,一時手忙腳亂,不知該如何勸慰,身上掏出幹淨帕子,想給她擦,又怕自己手腳不幹淨,僵在哪裏。小廊一擡眼,卻被她這尴尬的樣子逗得莞爾一笑。

一手扯過帕子,道:“我自己來。”在臉上揩了幾下。

段琴見她笑了,放下心來,挑起擔子繼續上路。

面前便是新會縣,并不繁華卻也人聲喧鬧。依舊是到處的海泥腥氣,早市已快要收攤,攤主打理最後一點手尾。這裏許多攤主與段琴都是舊識,見了她都熱情招呼:“阿琴,我這有賣剩的魚,你不拎了兩尾去?”

段琴笑着一一道了謝,還是盛情難卻,最後挂了一尾大草魚,帶着小廊往自己相熟的人家走去。這邊的漁民生性淳樸,大概也都知道段琴家中困難,并無男丁,故并不刁難她,反倒街頭巷尾處處相幫,都也來照顧她的生意。

小廊只是在邊上看着,并不說話。漁民們未曾在小縣裏見過這個俊秀妹子,免不了多望幾眼,她也并不理會。

段琴背着擔子挂着草魚,一晃一晃地到了一戶挂了竹簾的人家邊上,敲敲門框道:“餘奶奶,我來了。”

慈眉善目的老婦人應聲而出,精神矍铄,身板尚且硬朗。還未到門口,便大聲招呼道:“阿琴,怎麽來得如此晚?你石頭哥哥出門還沒回來,你先屋裏坐,歇歇腳着。你來得及時,鍋裏有剛熱好的湯,我去給你端來。”

段琴笑道:“我幫我娘在家裏插秧來,才晚了幾天。奶奶您坐着,我自己端就好。”

這時,餘奶奶見了段琴身後的小廊,上下睃了一回,驚訝道:“這是誰家的姑娘?”

小廊腆了臉,低着頭叫了聲奶奶。段琴道:“是我的朋友。她父母都已經不在了,到新會縣投奔父親的故人。我想她也沒處好住,便把她帶過來了,她但凡吃的,用的,算在我頭上。”

餘奶奶點頭道:“既是這樣,沒有不管的道理。妹仔,你叫什麽名字?你爹的故人是哪一位?”

小廊低頭道:“我姓孟,叫小廊。我爹爹說,他那一位故人姓張,在新會縣居住,但已時隔二十年,不知道是否健在。”

餘奶奶皺眉片刻,搖頭:“我在這裏住了五十年有餘,新會縣大大小小幾百戶人家,并沒有一戶姓張。這幾年故去了不少人,也有搬出去的搬出去,遷進來的遷進來,許是已經随着大家大院的走了。”

聽到這話,小廊頭埋得更深,見她肩膀微微抽顫,不多時,竟挂下了淚來。段琴趕忙搖搖她的手:“小姐姐,你莫要哭,還有我,這幾天你住在餘奶奶家,等我賣完了貨,我帶你去找我娘跟我妹妹,三個人在一處,總有個照應,可不好?”

餘奶奶見此情景,也勸慰道:“阿琴說的有理。妹仔,我們漁民樸實,也不是甚麽歹人,你現今無父無母,阿琴家我們都是知根知底的,你跟了她去,也算是有個落腳的地方。”

小廊只是默默點頭,不發一言。

段琴殷勤地盛了熱湯,送到她面前道:“小姐姐,喝了暖暖身子。”又從水盆裏洗了手,将牛角梳篦從她後髻上輕輕拔下道:“看走了這麽些路,頭發都亂了,我給你篦一篦。”

小廊靜靜坐着,任她擺弄。段琴将她頭發放下,細細梳理。這頭發烏黑铮亮,如烏檀木一般好看,在手中則是如綢緞也似滑手,愈發映得她唇紅齒白,雪膚明眸。

段琴微微有些看癡了,不想小廊竟慢慢倚靠過來,頭頂貼上了她胸口。她臉一紅,想要後退,又恐怕她倒了下去,只有硬着頭皮站在那裏。

只聽小廊軟軟的聲音道:“阿琴,如今我是不是只有你了?”

段琴心裏亂跳,嘴上結巴,支支吾吾地道:“你還有我娘,我妹。你等等,我給你準備洗手洗臉的水去。”

說完這話,紅着臉逃進內屋,不見了人影。

留小廊獨自一人坐在屋內,回頭靜靜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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