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野火

章一 野火

夜色是僞裝過後的寧靜。遠遠的高草裏面,眼見走來兩個娉婷的姑娘,一前一後,身上的绫羅環佩,似是要把草塘中的蛙聲帶起一片。

“貞貞,我們這是要去哪裏?”後面的女子不安地問道。

前面的那個少女回過頭來,道:“還有一裏地就到渡口了。我不是說要帶你離開這邊的麽?你竟是不想我們兩人從今雙宿雙栖了?”

那跟着她的女子臉上最後的一絲疑慮也被打消。她緊趕幾步,跟上前面的少女,将她纖纖玉手挽起,道:“我自然是信你的。只是這天色已經很晚了,我們真的不要尋一個下處歇息?”

“我是在擔心,腳程慢了,你爹便會帶着那些人尋了來,到時候我該怎麽帶你走?”

她的這幾句話,說得在情在理。那女子便也寬慰地一笑,依言挽了手跟她走去。

月色雖是掩蔽了,忽地在此刻卻又驟亮。借着這亮光,女子看見她姣好如雕琢出的溫玉也似的側臉,嘴角挂着微微的軟笑,長且幽密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片沉沉的陰影。

“你信我不信?”她問。

女子一抿唇,堅定地點頭:“信。”

“那便好。”她又是那樣的軟笑,輕輕捏住了她的手指,領了她走向前去。

月冷風高。黑雲掠過天頂,女子感覺到一絲寒薄,便伸手将衣服拉緊了一些。

“冷了?”少女覺察出她的意思,脫下罩衫為她披上。

“貞貞。”女子順勢倒在在懷裏,“能跟你走,我真的此生無憾了。”

少女微微一笑。

“說什麽傻話,我帶得你來,自當照顧你的。”

随着她們緩緩的行進,月亮已經完全被黑雲遮蔽,眼前展開一幅詭異的景色來。那高草跟着風聲婆娑起伏,掃在河灘上,幾羽寒鴉哀鳴着撲扇扇飛過頭頂,那女子看見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座孤零零的府邸。

大紅色的外牆,挂着瘆人的白燈籠,門口站着兩個把着團扇的姑娘,臉色都是慘白,都不說話,冷冷地看着正在靠近的兩人。

她忽然感覺到心下一凜,站住腳跟再也不肯前進。

“這裏好生詭異,我們還是不要過去了吧。”她對少女說。

确實詭異。這荒涼的郊野,全無人煙,在這種地方竟有堂皇華麗的府邸,讓人禁不住想起夜半秋墳鬼唱。

“你怕了?”少女柔聲道。

“我們、原本不是要去渡口搭船……”她顫聲道。

“三更半夜,渡口哪裏有船肯開?這是住着我一個舊相識,便是要搭船,也要先向她借了才是。”

見少女說得有理,女子猶疑片刻,便繼續跟着她往那宅子前進。

到了宅門下頭,女子擡眼見到門上一塊幽幽的牌匾,寫着“紅泥居”。門口那兩個姑娘,見到她們來了,也是一聲招呼不打,也不進去通報,只是冷眼看着。

少女把手一推,宅門無鎖,吱吱呀呀的就開了。她徑自走進,院子裏也是挂滿了白色燈籠,昏慘慘地,襯着四面紅牆,深院裏似還有人咿咿呀呀地唱着喑啞的小曲,似哭非哭。

“很早嘛!”

聽到這一聲調侃,女子緊張地猛然擡頭,見到對面的小閣樓上站着穿月白殺青緞子的姑娘,臉上全無血色,一手搖着團扇,斜倚在窗臺。她身後也是陰昏昏的燈光。

少女沒有搭理這姑娘,回身拉女子的手,卻發現這手已經冷得駭人。

“這到底是什麽地方?真真沒有一絲人氣!”女子的臉也慘白,顫巍巍地對少女說。

“怕什麽,跟我來。”

她強行拉着她,走進內室。其間女子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幽幽飛旋着飄到臉上來。

伸手一摸,竟是一張八個眼的紙錢。

頓時魂飛魄散。

“貞貞,有鬼呀,我們快走,這裏不可久留。”她帶着哭腔,想要把她拉走,可少女卻不為所動,頭也不回,拉着她穿堂入室。

她跌跌撞撞,眼淚幾乎都要奪眶而出。一路上見到兩旁站着坐着的姑娘,或捏着帕子,或靜坐對弈,或玩笙弄琴,可均是清一色的臉龐煞白,神色冷漠,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她們。

好似一群地府裏的幽魂。

這宅子被一股奇怪的氣味籠罩,黏膩得直沖鼻子。女子膽戰心驚地只覺得腳下滞澀,被少女一路拉着進了廳堂。”

少女終于停住腳步時,她險些一個趔趄。

“夫人,我來了。”

聽到這樣的話,女子擡起頭來。少女的聲音已沒有了往常的溫柔可愛,而是換上了一種別樣的寒冷。她甩開她的手,站到一旁。女子想要再去挽她,她輕輕地側身,避開她的挽留。

“貞貞,你……”

女子心下忽然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她看着少女的臉,已經失卻了往日的光彩,變得跟方才她看到的那群游魂也似的女子一樣地煞白冷漠,不似活物。她看向前方,見到廳堂之上坐着一位妩媚妖豔的夫人,斜着身子,靠在一張描龍繪鳳的貴妃椅上。

她穿着大紅色的長袍,大紅色,跟這宅子一樣的顏色。但是她的臉卻也是慘白,白得像四處懸挂的白紙燈籠,還有漫天飛灑的紙錢。但是她的容貌卻極盡美豔,這樣的臉,在人間似是不能見到的;她一條雪白修長的腿随意地架在貴妃椅的扶手上,由兩個少女用玉骨碌推壓按摩;她手裏輕輕搖動着白絹的團扇,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堂下的這個女子。

與其他女子不同的是,她身上似乎溢漫着無窮無盡的生機,随時會向四周攀援、勃發;似乎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蠢蠢欲動,她不是死物,她不像別的少女那樣,渾身上下彌散着死亡的氣息,她整個人都是“活”的,她似乎就是這所死氣沉沉的大宅子的心髒所在。

她盯着堂下的女子。

而她的眼睛,一只是血紅的,另一只卻是漆黑。

妖瞳異象。

再也吃不過她這樣看着自己,女子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下。

“怎麽這麽晚才回來?”這紅袍的貴婦人幽幽地開口了,聲音似乎是從天上傳來。

“這女人的爹爹那邊比較難擺平,故此回來得晚了。”少女開口答道。

她的聲音,她的神态,她的樣子,都讓女子難以置信——這不是她認識的貞貞。

楞了半晌,瘋狂地撲過去扯住她的裙裾:“貞貞!貞貞!這是怎麽回事!你說了你要帶我走,你說了你要帶我去渡口,我們……”

話音未落,她感覺手上黏膩,低頭一看,原來自己的袖口、手掌、裙底、繡花鞋……全染滿了殷紅的鮮血。

在微弱的光亮下她看清楚,方才感覺到腳下滞澀,原來竟是因為這地板上全是一層淋漓的血,已經微微凝結,如今她在血泊中打滾,自然渾身猩紅。

剛進大宅聞到的那一股奇怪的氣味,竟是血的味道。

她慘叫一聲,跌坐在地下,直愣愣地看着那個曾讓自己神魂為之颠倒的少女。

堂上的貴婦人慢慢坐起身,似乎是饒有興味地看着下面這樣的表演。

身邊的使女打起燈籠,女子看見她的身後,挂着數個荊棘籠子,裏面放的竟是被割了咽喉、形容扭曲的少女屍體,手手腳腳戳出籠外,鮮血還在緩緩地下滴,在慘白的燈籠映照下,異常可怖。

“貞貞、救我、貞貞、救我!”

絕望中她依然呼喊着愛人的名字,她企圖抓住她的裙角,可她輕輕地腳尖一推,便把她推倒在一邊。

“我不叫貞貞。”少女說。

她瞪大眼睛看着她。

“我也不是船匠的女兒。我不是十七歲。”

“你……”她驚恐地看着她。

“我,”她一字一頓地說,“沒有愛過你。”

她悲鳴一聲。

“我接近你,只是為了騙你到這裏來,夫人需要你的血。”她彎下腰,用一種事不關己的冷漠的語氣,将絕望一下一下推逼到她內心的最深處。

貴婦人坐在堂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下面,手裏玩弄着玉骨碌。

“可是我愛你,我愛你呀,貞貞……”女子撕心裂肺地哭喊,“你怎麽能夠騙我……你怎麽能夠騙我……?”

“我說了,我不叫貞貞。”少女說完,女子頹然倒下,宛如一顆小塵埃,跌進了血泊中。

左右兩邊的女子登時悄無聲息地迅速上前,架起女子胳臂。她還要掙紮,已經被扯起頭發,盡量地将頭向後拉,于是她整個柔軟的喉管,便徹底暴露在人前。

輕輕一聲。嗤啦。鮮血奔湧而出。有人用金杯接着,那血流得極快,女子的動脈突突地跳,四肢痙攣地抽搐一陣,便不動了。

臨了,她的嘴型似乎還在喚着,貞貞。

女子的屍體被扯拽出一個奇特的形狀,腰身似乎要往後折斷了也似。少女面無表情地看着這一切,使女把尚在溫熱的金杯遞到她手上,她麻木地接過了,慢慢走上堂去,呈到貴婦人的面前。

“辛苦了。”貴婦人說道。

“夫人久等。”她順從地道。

接過金杯,送到唇邊,輕輕抿了一口。貴婦人略略皺眉:“不好。差了一些。這味道不夠濃烈。”

“女兒該死。”她俯首。

“你是沒有使出十分的本事。我知道的,你若是使出了十分的本事,這女子何愁不愛你愛得死心塌地?你該明白的,緊要關頭若不如此,血的味道怎麽夠好?”

貴婦人緩緩地,緩緩地傾倒金杯,杯中騰着熱氣的血,全酹在面前的石板地上,融進血泊,忽而不見。

座下一群女子,見此情景,紛紛下跪。

貴婦人懶散地瞥了一眼,起身。左右使女慌忙來扶,卻被她推開:“罷了。我去沐浴。你,跟我來。”

她看了一眼這眉眼韶秀的少女,少女立即領略了她的意思,伸手一扶,她便把手搭在她胳臂上。

“備水。”少女吩咐左右。

這宅子的深院裏有一處洗浴的地方,紅木的大桶,浮着各色奇珍花卉。貴婦人在少女的攙扶下,挽了頭發,褪去長袍,入了浴,微微嘆息一聲。

桶中也是一股奇異的腥氣,仔細看時方才能發覺,裏面竟也全是鮮血。

也偏只有以處女血沐浴,方才能永葆夫人數百年的青春。

少女低眉順眼,為浴桶裏的夫人淋上熱水。她并不知道夫人有多少歲數,只記得自己在紅泥居裏已經住了很久很久,連她自己也記不清有多少的年月。

但是夫人卻一直都像這樣,絲毫沒有容顏上的改變。

大人聞之色變,小孩聞之止啼的血夫人,除了紅泥居裏的少女以外,沒有人知道她原本便是那個傳說在上一朝政變中已經死去了的高瑤公主。

她沒有死。她活得很好。她已經活過了數百年的歲月。

靠的就是沒有被須眉濁物碰過的,處子的鮮血。

“你這次出去,就只物色了這麽一個對象?”夫人開口了。

“是的。實在沒有找到別的合适。”

夫人似乎也沒有愠惱,靠在浴桶中,若有所思。“我府上這麽多鬼娘中,我最疼你。你卻只仗着我疼你,并不好生替我做事。”

少女只道:“女兒不敢。”

“你可是還覺得心下不安?霜衣,你聽我一句話,這世上芸芸衆生,你騙我,我騙你,誰為的不是自己好。你安知今天與你推心置腹的人,與你同仇敵忾的人,與你同床共枕的人,明天不會背後捅你一刀?活在這世上,誰比誰騙得高明,誰便贏了一仗。你只是騙那些女人一時,有的人,卻要騙她們一世。”

少女道:“女兒明白。”

“明白便好。”夫人揉搓着指縫中的血漬,妖異的雙瞳望着少女的眼睛。“你可還記得,做為我府上的鬼娘,有什麽東西是絕不能讓別人知道的?”

“女兒記得。夫人對女兒說過,決不能讓除夫人以外的人知道自己的名字。”

“每次出獵我都要對你們千叮咛萬囑咐,可惜的是還總有人會不記得。面對獵物不可有一句實話,比的就是誰更會騙。之前的鬼娘,有洩露了自己名字跟身份的,有在中途被識破的,更荒謬的是,有對獵物動了真心的。”

夫人說到這裏,盯着少女看了許久。

“你應該懂我的意思吧,霜衣。”

“是。”少女低下頭,為夫人遞來血色的長袍。

“霜衣,我倒是希望你們能好好做事。沒有我,你們這些鬼娘也不會有安身立命之處。”

闵霜衣為夫人揩拭身子,披上長袍。她扶着夫人回到卧室,兩個使女便迎上來接着夫人進去了。

濃烈的血腥氣漸漸淡了下來。她默默轉身回到自己的卧房。此際月涼如水,屋後尚有瘋瘋傻傻的女人在嘶啞着喉嚨唱曲。

紙錢飛旋,屋頂上的寒鴉側着腦袋看着下面的宅子。

凝伫半晌,終于撲啦啦飛走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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