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六流離
章六 流離
闵霜衣這樣坐在微涼的夜色中已有半宿,風清得如水也似,浸洗大半肌膚。
“小廊……?”她低頭看自己手中的牛角插梳,手指緩緩摩挲過凹凸不平的精致雕花,以及細細密密的黃玉似梳齒,游離的神志俶爾醒覺,原來這世上的手工藝技已經可以到了如斯精良的地步。
也許她早脫離這人世太久太久。
我是什麽時候死的?什麽時候又重新回到這裏?什麽時候住進紅泥居?闵霜衣試圖這樣問自己,卻始終得不到一個準确的回答。
除了她自己的名字,以及一些零落散亂的奇怪的夢境之外,什麽也沒有。
今天早上段琴帶了她,走了很遠的路去縣子的另一頭賣貨。看着她一直握着那梳子發呆,段琴攬過她的肩膀關切地問:“小姐姐,你是不是又想家了?”
看着段琴的臉,她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然而段琴又道:“我這裏就是你的家,你還有我,只要你不嫌棄,我們一起種田賣貨,日子總歸是過得去的。你切莫多想,你在這世上并非只是一個人呢。”
不知怎的,她的心,竟微微一動。
在那一瞬間,忽然有種錯覺,若這一切是真的,也許她會毫不猶豫地投身其中。
終于有人對她說,你在這世上,并非只是一個人呢。
可是她并不能多說些什麽。她只是微微一笑,握了握段琴的手。段琴大概不明白她內心在想些什麽,便也回了一個微笑,繼續搖她的那面玲珑小鼓。
她感覺到有一些并不熟悉的東西,在她心裏破殼,剝繭,發芽,生長,并且慢慢攀援起來。闵霜衣有些微微的害怕,然而她心裏卻意外地覺得這并不是一種讓人讨厭的改變。
她看着段琴大汗淋漓的側臉,伸出衣袖,為她揩去一點汗珠。
可能真的不應該是她。
闵霜衣靜靜坐在南槐樹下,望着屋裏已經熄滅了的燈火。餘奶奶和段琴此刻都睡熟了,街上打更的人已經不止一次路過了這邊的院落。
她想起昨日與貂錦在這裏的一番對話,自己就差脫口而出“你不能動她!”
可是,喜歡……?不可能。闵霜衣不會承認自己真的喜歡上即将死在自己手裏的獵物,大概她只是覺得,段琴這樣的人,不應該死在任何一個鬼娘的手裏。
而血夫人需要的只是少女的鮮血,并沒有指名只能是她。
那麽,如果非要欺騙一個人的話,欺騙誰,怎麽欺騙,什麽時候欺騙,并沒有定數。所以說,即使不是眼前的這個人,也許也是可以的。
于是,如果略加逃避一下,也許同樣是可以的……?
闵霜衣忽然覺得自己醒悟了一些。
“你不該認識我的。”她對着那油燈早已熄滅了的窗棂,自言自語道。“從一開始便不該。你着實是個好人,以後你應該好好養活你的母親和妹妹,嫁人,生子,最後在兒孫繞膝之間,在床上安然逝去,而并非在騙局被揭穿以後,死在滿地鮮血的紅泥居裏。”
紅泥居。那個地方,連闵霜衣自己,也不能說是喜歡的。
“我走了。”她說。
她第一次放過了即将到手的獵物,這獵物,只要她願意,随時便能略施小計騙進血夫人甕中,但她不願意了。
“從此以後,你便又是孤身一人了。”闵霜衣自嘲地笑道。
也罷。僅是一絲溫暖,當不得什麽。
闵霜衣走走停停,這縣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等到東方露出魚肚白的時候,餘奶奶的家便已經徹底看不見了。她又聞到小漁鎮上已熟悉了的海腥氣,聽見了漁民收拾魚蝦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只在這小縣城裏停留了幾日,這些情景對于她來說,卻都已經深深印在了腦海裏。
她曾被她拉着手,走過這裏的大街小巷。她沿街叫賣,如若賺得有兩三個零星銅板,則又喜滋滋地拉她到路邊小攤,為她買個剛出爐的熱煎餅。她不肯吃,她非得哄她吃,只因早上急匆匆出門,沒有來得及填飽肚子。
她一口一口地喂她,熱熱的煎餅咽下去,把身子裏都燙開一條路。
“再見了。”闵霜衣閉着眼睛想。“我不是小廊。不是你的小姐姐。我是闵霜衣。”
可是小鎮偶爾會突如其來地下雨。兜頭潑下來一般,澆得人沒處好躲。段琴急急地一肩挑了擔子,一手緊緊地護着她的頭頂。她一邊被她擁着跑,一邊道:“傻子!你身上都淋濕了!”
她卻毫不在意、只顧嚷道:“小姐姐!你快跟着我跑,淋了雨會得頭風的!”
闵霜衣忽然有一點悵惘。
可知這樣的一切,都是假的。都不屬于她。想到這裏的時候,闵霜衣竟有一點遺憾,若她真是個普通的流離失所的姑娘,也許她便真的會為了這個賣貨的貨郎伢子,奮不顧身。
闵霜衣笑着擡頭,望向天空,嘴裏哼起不知道哪裏聽回來的小曲:“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潇潇。”
太陽漸漸地高了,兩邊的人家也漸漸地有了人氣。闵霜衣慵懶地向左右看着,這家的姑娘正在屋裏把簾子拉得嚴嚴實實地梳洗,那家的媳婦卻早就在門外張羅切草弄菜。院子裏栽着花草的,不時肯定有漂亮的小娘子吩咐了他人摘一朵,插在自己烏發雲鬓上。
我以前是否也是這樣的呢?闵霜衣想。
若是可以,她極是想要重新體味一下在塵世間做一個平平凡凡的小女子的滋味。
或許那樣,她與段琴……?
闵霜衣笑了,她也并不知自己為何而笑。一步三搖,淩波輕盈地向前走去,最後倚靠在酒家杏黃色的招旗下頭。她擡起頭,見樓上正站在一個頗有兩三分姿色的姑娘,輕輕掀動着衣襟納涼。她看她時,她也低下頭來看她。她報以一個暧昧的微笑,那姑娘眉宇間訝異了一回,卻也展顏莞爾。
她要了一壺玉卮醪,輕輕款款地走上樓。穿素底撒花衣裙的姑娘,正帶着三分驚訝七分調笑地看着她。
見闵霜衣沖着自己甜笑走來,姑娘歪頭道:“一杯扶頭酒,泓澄瀉玉壺。”
她笑吟吟且懶懶地接道:“不如且置之,飲我玉卮醪。”
姑娘笑道:“不知你這玉卮醪,是甜的酸的,苦的澀的?”
闵霜衣慢慢倚在她身邊欄杆,道:“老熟陳釀,哪有甜的滋味,苦的道理?不若嘗嘗我這壺上好的玉卮醪,勝似扶頭,卻不是扶頭。”
姑娘抿唇笑道:“這玉卮醪可有別名?”
闵霜衣眼神醉離,望着街下人來車往,悠悠地道:“我這酒有個別名,卻叫斷情。”
姑娘不解:“段琴?好名字。”
闵霜衣咯咯笑起。酒已入腸,臉上隐隐熱暈,她緩緩摸上那姑娘的手,端詳道:“好一雙巧手兒。幾時開始學的繡?七歲?五歲?”
姑娘臉上略略紅了些,低聲道:“哪有那份本事,是十一歲上才開始學着描的花樣子。”
闵霜衣故意搖頭道:“我不信。我曉得摸骨,我只消摸一下,便知你說的是真是假。”
她慢慢湊近姑娘粉頸,鼻尖輕輕碰觸:“好香。妹妹用的哪一家的香粉,倒有一些茉莉花的味道。”手裏順着姑娘蔥根也似指頭,一路摩挲而上,直至肩頸。姑娘開始有些抗拒,卻也并不大推讓,紅着臉低着頭任她輕薄而已。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抛。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闵霜衣一面喃喃唱着,一面将頭埋在姑娘頸窩。
溫香幽然,肌膚柔軟,然塞不滿懷抱。
“你叫什麽名字?”闵霜衣問已身陷溫柔鄉的姑娘。
姑娘剛要喃喃開口,闵霜衣卻身不由己地退卻,肩上似被人被往後一把拉開。
錯愕之間,闵霜衣回頭。
她看見雙眼通紅的段琴,正站在自己面前。一只手扳着自己的肩膀,一只手握着拳,看着自己和這個無辜的姑娘。
“你是……?”姑娘有些愣,看着段琴。
段琴仍然是眼睛紅紅地看着闵霜衣,并不理她。她讪讪了片時,連忙轉身下樓去了。
“……阿琴?”
闵霜衣心中一時竟紛亂不安。她不知道她為何要來,她竟不能只把讓當做自己失蹤不告而別。段琴手中肩上并沒有貨擔,可見是專程為找她出來的。
“為什麽要走?”這是段琴一開口,問的頭一句話。
她的聲音有些嘶啞了。闵霜衣看着她。
不知所措只持續了一瞬間,在一瞬間之後,她明白她又變成了小廊。既是欺騙,那麽便欺騙到底。如若以後不再相見,騙一時,便是騙一世,也許反是一件慈悲。
“我不願拖累你。”她說。
“你哪裏拖累了我?你就這樣一走了之,教我到處去尋你,到處都尋你不見!小姐姐,我說過,你并不是孤單的一個人,你還有我。便縱是你沒了親人,如果你願意,我便是你的親人,我不願你走,你知道的。你何以商量也不與我商量半句?”
段琴說話的時候,聲音有些顫抖,一個沒忍住,連忙低下頭來擦淚。
闵霜衣第一次感覺到無言以對。她想要遞上帕子,段琴用力将眼淚抹去,沒有接她的帕子,反而一把将她的手腕攥住。
“小姐姐,你說過,你喜歡我的。”
闵霜衣一愣。
“你說過,你喜歡我,對不對?”
闵霜衣遲疑了片時,微微地點了點頭。
段琴憋得臉上通紅,兩眼盡是淚水,許久才狠狠地道:“那麽你卻如何又要去與別人飲酒調笑?難不成小姐姐對我說的一切,做的一切,都是騙我的?!”
聽得這一個“騙”字,闵霜衣內心輕輕一動。她道:“我沒有騙你。”
“既是沒有騙我,那為何轉頭便又與旁人如此?小姐姐,我一心一意地信你……”
段琴攥得她手腕生疼,疼得鑽心。闵霜衣咬唇,俯首輕輕搖頭道:“我真的沒有騙你。無論你怎的不信我。”
“我只問你,你說你喜歡我,這句可是實話?”
闵霜衣盯着她的眼睛,看見她瞳仁中自己的倒影。凝視許久,她對着她瞳仁中的自己說道:“千真萬确。”
“既是喜歡我,我便不願見到小姐姐擅自離開我這裏,不願見到你與別人牽扯不清,更不願哪一天早上醒來也便似今日一般,就不見了你身影。你可知道我從南找到北……”說到這裏段琴的聲音又哽咽了起來,“我出了縣城,生怕你在外頭遭了什麽不測……”
闵霜衣靜靜地看着她,伸手欲要替她拭淚,卻被段琴扭臉躲了過去。
“既是喜歡我,為何不告而別,讓我這樣好找?小姐姐,你也并非是不明白我的心,我只想與你在一處。你問我可是喜歡你,我只覺得我們同為女子,如此說大概有違本分。直到今日早上起來四下都找不見你,我方知道,本分什麽的,我顧不得了。我只要你在我這裏,就什麽都好。可是你不在,你這樣叫我怎麽處?”
說到此處,段琴又生生抹了一把淚:“小姐姐,不管你從前是不是騙我,你的身世、來頭,都與你告訴我的不一樣也罷;你只要答應我從此不走,我們便好好的,我便當做你沒有騙我。”
“阿琴你……”闵霜衣不知所言,只好依舊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落淚,沉默着。
段琴向她伸出手來,道:“小姐姐,跟我回去,好不好?我不能教你一個人流落在外頭。我知道跟着我這樣的伢子,是委屈了你;我……”她咬一咬牙,“之前也有猜想你許是哪一戶的小姐偷跑出來不願意讓人知道。但是除非你嫌棄,否則我段琴,肯定會盡心盡力,能照顧你多久,便是多久,絕不會讓你挨餓受凍。你……可願意?”
見闵霜衣仍然是望着自己沒有回答,段琴低下頭,以極低極低的聲音道:“小姐姐,你知道的……我……我喜歡你。”
闵霜衣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裏,似乎有什麽東西被擊碎了。一片一片,一寸一寸,小小地濺裂開來。仿佛有一座數年精心構築的城池,從內部開始一磚一瓦地倒塌,終于變得脆弱不堪,只消輕輕一觸,便轟然坍毀。
她看着段琴,點點頭。
“好。”
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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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