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九誅心
章九 誅心
“現在就要上路?”闵霜衣看着正匆忙收拾行裝的段琴,略略有些訝異地問道。
段琴把那擔子在肩上試了試,因為東西已賣得七七八八,故此不重。她笑道:“我家離這裏遠着呢。現在不走,等晚上就沒處歇腳了。再說,我看這天色不好,若是夜裏下起雨來,我們又沒處去,可不是苦了你。”
闵霜衣默默地收拾起自己的東西,埋怨道:“今日身上困得很,又要走這麽長的路,歇個一天半天的再走不好?”
段琴聽她這樣說,關心地道:“那,不然我們今晚先留在餘奶奶這裏,明天一早再動身不遲?”
闵霜衣此時正在疊起一件繡花夾衫的衣襟,不知為何忽然手指略僵了僵,過了片刻,才道:“不了,還是現在啓程吧,晚不如早。”
段琴道:“小姐姐千萬不要勉強自己,路上若是累了,身上不大好了,一定告訴我。”
闵霜衣點點頭。見段琴一肩挑起那擔子,右邊肩頭隐隐可見衣衫已經有些磨破,露出繭子,她忍不住道:“重不重?我來幫你拿一些。”
段琴向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笑嘻嘻地道:“不重。要麽小姐姐便幫我拿個輕的。”說着把自己空着的手伸給她,臉上卻有些不好意思的紅。闵霜衣猶豫一下,仍是接住了她的手。
跟餘奶奶道了別,段琴拉着她出了新會縣。路上采買了些物件,說是給家用。
漸漸地,路邊少了市集,多了水田。不多時,連水田便也見不到了,只有高而茂盛的雜草野樹。闵霜衣向旁側看着,半個人影也沒有,間或有些鳥蟲飛過去,而腳下更是連條道路也無。
對于這樣的景象她早習以為常,但不知為何,今日走來卻有一種凄涼之感。
看着身邊的段琴,仍是努力地埋頭趕路。因為怕她悶,時不時轉頭過來與她說話。
“小姐姐,你看這片,我時常走的。現在你是看不出什麽,等到立了秋,這裏便漫山遍野都能找到野橘子。小時候我有時來摘了回去,剝了皮,浸水喝,最是滋潤解渴的……”
闵霜衣心中有事,煩亂卻又不能教她看出,只有嬉笑點頭而已。段琴看看她,關切地道:“小姐姐,你今日是不是有什麽心事?還在想那些不痛快的麽?”
她也不知怎地,想也不想,脫口而出道:“阿琴,若是我非人類,你還會喜歡我、帶我回家麽?”
話剛一出口,闵霜衣陡然驚醒,背後頓時冒一陣冷汗。
好在段琴楞了一下,便笑道:“小姐姐不是人類,那一定是老天賜給我的田螺姑娘。如此我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定然是帶你回家,給我洗衣燒飯罷了,怎會輕易放你走。”
闵霜衣面露微笑,上前挽住她的手臂道:“我跟你玩笑呢,我這樣落魄的怎會是什麽田螺姑娘。我累了,我們稍為歇息一下吧。”
段琴看看天色,道:“也好。”
兩人尋了棵遮蔭的樹坐下,闵霜衣靠在段琴肩上,問道:“阿琴,今晚若是真的到不了你家,我們該怎麽辦?”
段琴想了想,道:“那就随便找戶人家,或者找個有屋頂的地方睡一夜。只是委屈了小姐姐你了。”
闵霜衣道:“我不怕委屈。”
她看着段琴的側臉,為大中午的毒日頭曬得微微流着汗,然而輪廓美好。生得這樣好的樣貌,卻只能做一個小小貨郎,讓她不禁覺得有些可惜。
不知怎地,心頭忽然又現出那紙血書。
明晚子時前帶段琴紅泥居來見。
闵霜衣一凜。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方能意識到眼前的一切全不是真的。今夜子時前,不是段琴死,便是她死。這是一命換一命的買賣。
若她不把段琴帶回紅泥居,血夫人斷然不會再放過她。
就如昨夜貂錦說的,紅泥居之前不是沒有發生過鬼娘愛上少女的事情。從來侍奉夫人左右的阿渺,因為一個果農的女兒,意圖私奔被夫人處死在紅泥居後院的大柳樹下。沒有人知道夫人是如何殺死阿渺,只是所有鬼娘都見到,阿渺死時全沒了生前的樣子,皮肉盡爛,一個時辰內,便漸漸肉融骨化,竟成了一具活骷髅。
所有的鬼娘都不想自己變成那個樣子,包括闵霜衣。
“阿琴。”她喊着她的名字,為她撥去額上一縷亂發。
段琴笑笑,摟住了她的肩膀。
闵霜衣靠在她懷裏,喃喃地道:“阿琴,你說,若是——我說若是——有一日有人要跟你做一樣買賣,要用我的一命,換你的一命,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段琴皺眉道:“哪有這樣的事?小姐姐,你就是愛胡思亂想。”
她不依不饒:“那若是有呢?”
段琴也許只當她是女兒家作着小脾氣,便笑道:“那我跟你一同去死,我答應了照顧你,便是到了黃泉下頭也要照顧你的。”
闵霜衣道:“傻子,我不值得你這樣為我。”
段琴道:“只有錢物的買賣,才有值得不值得一說。自己真的喜歡上的人,便只有願意不願意了。”
闵霜衣苦笑道:“阿琴,你真不像是個生意人。”
段琴道:“我說過,對着小姐姐便不是做生意了。”
不知不覺已到了下午。兩人是清晨便出發上路,如今到了這個時辰,也應差不多走到一半。然而段琴望望前面,有些愁容地道:“小姐姐,我們的腳程有些慢,看樣子天黑之前就趕不回去了。不然等下我們早些找地方休息,免得天黑了還在外頭游蕩不甚安全。”
闵霜衣輕聲道:“都是我不好,走得慢,拖累了你。”
段琴趕忙道:“不怪你不怪你,是我自己沒有算好。我們再往前走一段,便找地方歇息吧。”
太陽漸漸往西山偏了下去,闵霜衣警惕地觀察着周圍環境,段琴忽然道:“小姐姐,你手心怎麽出汗了?很熱?”
她這才猛然發覺自己拉着段琴的那只手,掌心已經出了細細密密的汗。
連忙嗔道:“是的呢,這荒郊野外的,不想也這樣熱。”
樹影斜了下去。遠方的天色微微地有一些紅。段琴還是毫無覺察地趕着路,闵霜衣只感到路邊的野草閑花都伸出零星枝條來扯自己的腳。看頂頭的樹,也覺着似乎不懷好意。
“阿琴,天快黑了,我害怕,我們找個地方歇息,好不好?”她終于這樣哀求着她。
猛然省起,過去在這個時候,都是別的少女帶着這樣的口氣,哀求她。
段琴看看天空,憐惜地摸摸她的頭發:“好的,我也正在找個能落腳的地方。不過這樣荒無人煙的地帶,人家怕是不能有了,我找找看有沒有破落的舊房子或者小廟之類。”
只有闵霜衣知道,紅泥居就在附近。她已經隐約可以聞見血腥氣,只是這樣弱淡的味道,一般人是不能夠覺察的。鬼娘不管走多遠,都能循着這血腥氣找到紅泥居。從闵霜衣有記憶之日起,那便是一個古怪的地方。似乎并沒有一定的位置,有時在這裏,有時卻又出現在那裏,只要循着血腥氣,總能找到。
“阿琴,我怕。”她喃喃道。
段琴看看四周,把她肩膀一攬,道:“沒什麽好怕的,有我呢。我一個人的時候經常走夜路的,這條路雖然荒,卻是沒什麽豺狼虎豹,只留心遭蟲子咬就是了。”
闵霜衣一把抓住她的衣襟:“阿琴,我真的怕。我們不要走了,好不好?”
“好好,等我們找到落腳的地方,就不走了。”段琴哄着她,闵霜衣卻為她不明白自己的心而暗暗焦躁。
千不該萬不該,在這個時候,她居然猶豫了。昨夜明明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向血夫人有個交代,她與段琴不能有結果,便只有在血夫人那裏有個結果。
此時,即将走到紅泥居的時候,她闵霜衣居然開始舉棋不定。
她有些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阿琴……”她緊緊靠在她懷裏。
天色已經徹底地黑了下去,附近卻沒有一個可以落腳的遮蔽處。闵霜衣看着周圍,不知是錯覺還是真實,樹後,草裏,似乎總會有一兩雙眼睛在看着自己。她心裏愈發有些慌張,卻強自鎮定,繼續跟着段琴往前走。
空氣中的血腥氣越來越濃,闵霜衣故意避着那氣味走,卻怎麽也甩不開。她明白自己只是在拖延時間,雖然這種拖延毫無意義。
不知為何,她越想避開紅泥居,紅泥居卻離她越來越近。
“小姐姐,你冷了?”段琴低下頭問,“你怎麽在發抖?”
“我有些累。”她說道。
她頭一次如此失态。
晃眼間,她似乎看見貂錦的臉在前方的樹叢中一閃而過,她努力眨眨眼睛,卻又什麽都沒有。
她已實在走不下去。
撲進段琴的懷裏,道:“阿琴,我總覺得……有人在跟着我們。”
“人?”段琴也吓了一跳,停下腳步向四周環顧,“沒有呀?小姐姐你是不是頭一次走夜路,所以過于害怕了?”
“人……”闵霜衣喃喃自語,“有好多好多的人,都在看着我們。”
“我們快些走,說不定前面就有落腳的地方了呢?”段琴依然是好言相慰。
闵霜衣只有跟着她繼續向前走。天如一塊浸透了墨汁的幕布一般黑透了,月色也為厚厚的雲層遮起,漏不下一點光來。腳底下鋪滿枯枝敗葉,踩下去便都是一腳深一腳淺。
周圍夜風似嗚嗚鬼唱,前方根本也已經看不清路。
“奇怪,莫非是撞見了鬼打牆?”段琴這樣說道。
“什麽是鬼打牆?”闵霜衣問。
段琴擺擺手:“別怕,這是我們鄉下人說的事,走夜路常有的。轉了一圈發現回到原地來了。大約是天色太黑,又沒有月亮,所以才會如此。”
“現在是什麽時辰了?”闵霜衣問道。
段琴估摸了一下,又看了看天,道:“過了戌時,應該大約是亥時了。”
闵霜衣心內一寒,卻不教她看出。過了亥時,便是子時。時間過的如此之快,她竟不曾覺察。
“明晚子時前帶段琴紅泥居來見。”
她分明已經避着那血腥氣走,卻似乎避不開。闵霜衣心裏仍在舉棋不定,若要她看着段琴如以前那些少女一般死在自己眼前,她不确定如今的自己是否能一樣淡然麻木。
她本不應該在這個關頭還要猶疑不決。
是貂錦設計好的局?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裏,一步一步将她與段琴往紅泥居引?否則她不會連避也避不開。
闵霜衣不能夠知道。
她甚至聽見有女子在竊竊私語,她加快腳步想要甩掉這些不知是不是幻覺的東西,卻總也甩不掉。段琴被她帶得越走越快,終于受不了,告饒道:“小姐姐,怎麽了?我記得不遠處就有小廟可以休息,我們不必走得這樣急……”
“沒什麽,我只是有些害怕……”闵霜衣顫聲道,“這裏太黑了。”
段琴不解地握了握她的手,繼續向前。
闵霜衣忐忑地跟着她走。時間慢慢流逝,空氣中的血腥氣也濃到了她無法忍受的地步。她停下腳步,顫顫地問段琴:“阿琴,你可有聞到什麽奇怪的味道?”
“奇怪的味道?”段琴認真地嗅了嗅,“沒有啊?”
闵霜衣只好又不言語了。她警醒地向四周望着,身子貼着段琴,緊緊握着她的手。
忽然,耳邊傳來一聲清晰的喝問:“霜衣,何以不把她帶回來?”
這一聲如五雷轟頂,她瞬間呆立當場。
是血夫人的聲音。
闵霜衣惶惶然四下環顧,卻不見一個人,只有風吹着高草,發出必必剝剝的雜音。段琴見她忽然停下腳步,只好就着她停下來,撫慰道:“小姐姐,你怎麽了?別害怕,就快到了。”
“你沒有聽到什麽聲音?”闵霜衣擡頭看着夜空。
“沒有啊?”段琴似乎有些愈發哭笑不得了,“小姐姐,你真真不習慣走夜路呢。這樣如何,過了這片林子,我們就找個幹燥擋雨的去處睡下好了。”
闵霜衣卻像沒有聽到她的話似的,問道:“現在是什麽時辰?”
段琴道:“若是我沒弄錯,應是子時了。”
“子時?”闵霜衣眉心劇烈地一跳。
忽然,聽到身邊段琴興奮地拉了拉她的手,道:“小姐姐!你看,前面竟有所宅子,真是老天保佑,我們今夜不必在外頭露宿了。”
闵霜衣慢慢轉過頭去。
慢慢轉過去。
她看見雲霧散開,月色和樹影也為前面讓出一條路來。慘淡淡的月光下,是大紅色的泥牆,清冷冷的燈籠,把着團扇的少女,面無表情地站在大門左右。
紅泥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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