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十逆鱗

章十 逆鱗

黑重的匾,慢慢地用紅漆描着三個大字,紅泥居。闵霜衣目瞪口呆地看着它,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誰,不知不覺中引領她到這裏來?

貂錦?血夫人?抑或根本是她自己?

夜風嗚咽,拂過紅泥居當門栽着的兩棵垂楊。這垂楊在有風的時候,能發出人拍掌一般的噼啪聲,故又得了個俗名鬼拍手。且前院栽桑,後院栽柳,都是有名的鬼樹,為的就是定住鬼娘的魂。

“小姐姐,我們就在這裏休息一晚,好不好?”段琴道。

闵霜衣一把抓住她的手:“荒山野嶺的,何以有這樣大的宅子,你不覺得有何不妥?”

段琴擡頭望了一望道:“這人家看上去也是個富貴的,縱使行為有些古怪,也不至于有害人之心。再說我們這樣的窮人,也沒有什麽好為他們所圖的。”

闵霜衣看着門口的兩個鬼娘,均是仆婢打扮,臉上一絲表情也無,冷冷地看着二人。雖說這神态,這姿勢她已見慣,然此刻卻生起了凜然之感。

白得瘆人的燈籠,挂在大門的兩個檐角,凄昏昏地,與這裏的人的臉一樣慘白。

段琴四面環視一下,便走上前去,對兩個鬼娘行了一禮,道:“兩位姐姐,我們只是過路的客人,天晚了沒處落腳,敢問能否請兩位姐姐進去通報一聲,就說借府上一處遮雨的地方暫避一宿,明日一早我們就走。”

闵霜衣在一旁屏息不言,那兩個鬼娘略略歪頭對視一回,便向兩邊走開。其中一個稍稍以團扇遮臉,輕言細語地道:“進去吧。”

段琴見此,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只得上前試着推了推那宅子的門,竟不帶鎖,吱拗地應聲而開。她回頭看了闵霜衣一眼,道:“這戶人家真不避諱。罷了,我們也不多打擾,找個能落腳的地方歇息便是。”

闵霜衣依然緘口。她雖則凝神屏氣,心內卻是狂跳不已,額上也微微地出了冷汗。看段琴不明就裏地向院子裏走,她幾回止步想要拉住她,卻無法成行。

進了紅泥居的大院,四面環繞的小閣樓上便都站着人,無一例外地居高臨下面無表情地睨着二人。闵霜衣隐隐感覺這次的陣勢不同尋常,若是夫人已知道自己對段琴動心,或許這便是要殺自己的前兆。她強自支撐起一點氣魄,擡頭與那些鬼娘對望,她們死人也似,只是一動不動地盯着她,并不發一言。

最差的下場,不過是今日她與段琴一同死在紅泥居裏。

“阿琴。”她忍不住喊道。

“嗯?”段琴回過頭來。

“哎,這竟是熟人呢?”還未及說話便聽到這聲調侃,闵霜衣擡頭向上,見貂錦仍是那條月白殺青緞的裙子,臉上帶着七分笑意,正斜倚在閣樓望着二人。她身後跟着個鵝蛋臉面的小姑娘,雖是樣貌端正,神色也都是冷冷的毫無生氣。

“貂錦姑娘?”段琴顯然有些驚訝,“真正是巧,我們趕夜路沒地方去,不想便走到了你這裏。”

貂錦笑道:“不打緊。你們盡管住就是。我倒還怕你們不肯來呢。”

闵霜衣看着貂錦的眼睛,裏面盡是諷刺和嘲笑。她眼見着這女子在自己面前演戲,卻又無法戳穿,似乎每一字句都在嘲弄着自己。

段琴道:“姑娘客氣了。”

貂錦把下巴向闵霜衣這邊一揚:“只怕有人緊張得很,一萬個擔心我把你搶走了似的。你看這目光狠得,幾乎不曾把我吃了。”

她自然可以盡情取笑,只是這取笑中不啻把闵霜衣踩在腳底肆意地□□一番。闵霜衣也只能咬着牙道:“見笑了。”

段琴有些尴尬地笑了兩聲,貂錦道:“我們這宅子,少說也有百八十年的年歲,現當家的是我們少夫人。小貨郎,你既是投宿在我家門上,豈有不去拜會我家夫人之理?”

闵霜衣打斷她的話道:“今日已過了子時,天色看看晚了,不便打擾,等明日拜會也不遲。”

貂錦聽聞此言,臉上笑意忽然隐沒了半瞬:“姑娘,你這樣說就沒道理了。你與小貨郎遠道而來,竟要不告與我家夫人知道麽?”

闵霜衣道:“道理無非是此一時,彼一時。”

貂錦與身邊的少女對視一眼,微微笑着道:“悉随尊便。”

無聲無息地,闵霜衣警覺地感知到身後有鬼一般的女子悄悄圍攏上來。方才那些見她們進門,毫無動作的女子,此刻都不聲不響地慢慢靠近。她知道自己的後路被斷了,掂量一番自己的能力,如果要突圍出去,即使勉強能夠,也免不了一番浴血奮戰。

再者,身邊還有段琴。帶着她,闵霜衣覺得定會兩人一同死在紅泥居中。

這下場,并不比直接把段琴帶去見血夫人好。

這時,段琴搖了搖闵霜衣的手臂:“小姐姐,既然貂錦姑娘都如此說了,我們也去拜會一下這宅子的女主人,盡一盡禮儀比較好。”

闵霜衣微笑道:“你這樣說的話,我們就進去看一看好了。”

話音一落,身後的幢幢鬼影漸漸散去,她挽着段琴,慢慢地走過大院。天頂上是白色的燈籠,陰冷的紙錢盤旋不下,似有生命。四周都似是從孤墳中爬出的女子,穿着舊式的單衣,動作也都是僵慢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二人。

“你不覺得……有些冷?”闵霜衣輕聲問道。

“夜裏冷是常事。”段琴道。

貂錦笑着,在頭頂催促:“還不快一些?夫人等下要睡了。”

闵霜衣猛然回頭,盯着她的眼睛,冷冷地道:“我自會快走。不消姑娘操心。”

貂錦臉上笑容裏多了幾分譏诮神氣,上下打量了她與段琴兩眼,抽身回房。她身後的少女也冷冷地投給闵霜衣一瞥,跟着她進去了,那屋裏燈光,昏昏慘慘。

闵霜衣心中揣測,這些人是否已經全然把她當成一個死人看待,與阿渺、三三兒、寶玦她們已無異。在她們嚴重,也許她闵霜衣已是一具腐爛的骷髅。

不。不。她不要那樣。

然就在她恍惚之間,自己已經一腳踏入了廳堂。濃烈的血腥氣直沖鼻子,激得她霎時清醒了過來。腳下登時黏膩,她明白那都是枉死了的少女之血,一點一滴,凝彙而成。她一步一步前行,手中挽着的段琴,即将成為她腳下踩着的其中一泊。

“這大廳好空曠。”段琴道。

“也許常年沒有人在此居住了。”闵霜衣說這句話的時候,尾音一不留神,顫動了一下。

她立刻扭頭掩飾,右手邊臺幾上擱着的銅壺滴漏,雕着鳳紋獸耳,正随着時間滴出清空的聲音。

十二時辰成一日,八刻成一時辰,百秒成一刻,百忽成一秒。

這個時候,正是子時三刻。

闵霜衣走上廳堂,血夫人正端坐在此。一把貴妃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她手裏握着一只玉骨碌,輕輕敲擊着自己的腿側。她的臉色并不蒼白,相反,紅潤得十分好看。她血紅色的長袍拖在地下,下擺沉甸甸的。若定要用一個詞來形容,那便是美豔——像是枝頭已經熟透了的、渾圓欲滴的果實。

然而,闵霜衣沒有像往常一樣,稱呼她“夫人”,而是把身子挺直了一些,看着她。

夫人也看着她,神色無改。她不能夠知道她心裏在想些什麽。

“子時三刻了。”玉骨碌在腿上輕輕敲定,血夫人終于開口。

闵霜衣還是不說話。

“見了夫人,如何連招呼也不打?”血夫人身邊的使女神色冷淡地道。

段琴環顧一番,看着血夫人:“你便是這所宅子的主人?”

血夫人盯着她。一雙妖瞳,或黑或紅,詭異莫測。夫人望着段琴微微點了點頭,道:“有意思。有點意思。你是哪裏人?叫什麽名字?”

段琴只道:“夫人見笑,我只是個貨郎罷了。”

闵霜衣不必回頭,便知道這宅子四周已經為四十多鬼娘圍了起來。夫人想要做什麽,她不知道。是在殺死了段琴以後,連她也一同處理,還是念在她把段琴帶回來的份上,放她一條生路?

她能夠感覺到四周鬼娘呼出的陰冷冷的氣息,吹在自己的後頸。

這一群活屍。

她甚至能聽見周圍鬼娘的竊笑——她孤單單地站在這大廳裏,身邊是即将死在自己手裏的女子,周圍是一群隔着心肝的妖屍,她頭一回感覺到,自己竟是如此的孤立無援。

也許是她現在才覺察,自己從初有記憶,到現在,一直是如此孤單的。

段琴站在那裏,似乎還未發覺自己腳下是成灘的鮮血。大廳裏燈光昏暗,只能看清血夫人的臉,雕刻一般。她手上戴着七八枚各式各樣的戒子,黑似烏檀木的秀發上斜插着數只發釵,腕子上也是玉環寶钏,這琳琅的妝飾,讓她看上去不禁有些奇異。

只有闵霜衣知道,若是夫人身後的使女把燈籠挑起,大廳後面便是一片荊棘編的籠子,裏面是各種形容可怖的少女屍體。

“時候不早了。”夫人說道。

段琴也在側着頭看那滴漏。時間慢慢過去,她扭過頭來望着夫人,道:“嗯,時間不早了。”

血夫人盯着闵霜衣,似乎在等她說什麽。

闵霜衣沒有把握,夫人的這個眼神,是不是在告訴自己,這是她給自己的最後一個機會?如果自己可以如她所願,如從前一樣對段琴說,我不愛你,我只是為了給夫人取血,才欺騙你,帶你到這裏來,她就會放自己一馬,甚至既往不咎。

夫人着實待她不薄。

闵霜衣張了張嘴唇,然最終還是沒有說出話來。

不。她還是沒有辦法做到。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是假的。她沒有騙段琴。段琴紅着眼睛,問你是不是真心喜歡我的時候,她說出了千真萬确四個字的時候,她已經沒有在騙她了。

那天晚上她抱着她,溫柔而且可愛地說:“沒有什麽好怕的……你把自己放心地交給我就好。”

她不該遇到她的。那天早上她在那家店裏,莫名地便覺得她可愛,于是上前搭了話,為她買了一碗熱粥,這些都是不該的。

可血夫人還在看着她。

生與死,只在她一念的選擇。

“阿琴。”她終于開口了,聲音再不似以往的輕快,而帶了些哽咽。“我……”

她敏銳地捕捉到血夫人的眼神霎時一冷。也許是覺察到她神态的不對,聲音的不對,以前的闵霜衣,騙得自若,騙得自然,說翻臉便無情,絕不是如今這樣。

段琴看着她,她感覺到四周的殺氣陡然一重,空氣也向自己壓了下來一般。

“阿琴,”她對她說。“快跑。”

段琴眉毛挑了一挑,似乎很驚訝的樣子,臉上不知為何帶上了難以置信的神情。

“跑吧。”闵霜衣加重了語氣。

說出這句話之後,她整個人似乎快要癱軟了,綿綿的站不住,但心中卻是異常地松快。她道:“前門出不去的。都是夫人的人,你從後門那棵柳樹攀出去,越快越好。”

血夫人呼地一下站起來,她左右兩邊的使女也陡然目露兇光,掣出各自匕首。

整個紅泥居轟地一聲,霎時間所有的燈籠都被點亮,燈火剎那通明,四周頓時響起鬼娘憤怒的嘶叫。

闵霜衣軟軟地倒了下去。她閉上眼睛,已經什麽也不願意想。她也恨自己的軟弱,早知自己這樣,原本昨日就不應該将段琴帶到血夫人這裏來。索性放走她,然後一個人來紅泥居領死,也落得一個心安。

她現今只願自己還未把段琴害慘,只想她能夠最後掙紮一下,逃跑出去。自己已經是死定了的,這一點上毫無懸念。

四周的鬼娘身影一瞬間似乎全部顯現,将整個大廳圍了起來。闵霜衣跪倒在血泊裏,她知道現在所有人肯定是武器在手,面目冷峻而兇狠地看着自己和段琴。這一群本應該塵歸塵土歸土的屍體,借了血夫人的力,不僅活了過來,而且現在要她們的命。

跑。快跑。她心裏默念着這句話。

阿琴,我如今只要你安好。

忽然。她覺得項上一涼,似乎被什麽尖銳的東西抵住了咽喉。

有人從身後把她一手勒住。闵霜衣低下頭,發現橫在自己項下的,是一柄映着血光的剔骨尖刀。

她聽到那人沉沉地道:

“‘反鬼皆殺’,替天行道,前來根除你們這一班吸血的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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