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二十三八門

章二十三 八門

岡州十月,茶梅盛放。

秋意已深,原不是插花的好時節,然沿街彌散的花香,籠罩着整個岡州城,竟有了初春的味道。

市井平和,時光沉澱于大街裏巷和酒旗小販之間,十年如一日。

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有一穿素白花邊壓腳襦裙的女子,挽着布褡裢,似是出門采買家什的模樣,低着頭順着街邊緩緩行走。她偶一擡頭,只見下颌讨巧,颏尖兒微翹,雖是打扮素樸,然論面容,比旁人更說不出地好看了幾分。

這女子踽踽獨行,在街市裏轉了幾圈,心不在焉地在各個攤檔前略略停留,卻并未采買任何物件。不多時,她轉腳走進一家茶館,挑了一個視野好的位子,坐下招呼道:“店家,将壺茶來。”

堂倌上了茶,道一句慢用,這女子呷了一口,望着外頭天色陰霾,面容似有些憂郁。堂倌見她煩惱,便開言問道:“小姐,可是這茶濃了淡了?”

女子笑笑,道:“茶是正好。只不過看這幾日天色差得很,我又正好要出岡州,回夫家,不知道路好走不好走,故有些煩躁。”

堂倌道:“路是好的,小姐敢問可是許久沒有回來省親了?”

女子答道:“正是呢。我嫁出去這些年,已有四五載沒有回來過。近日只覺城裏似乎出了什麽事情,這氣氛好生奇怪的。”

堂倌搖搖頭,俯下身來故作神秘地道:“還不是前半個月,有一個叫甚麽‘反鬼皆殺’的門派,說是在新會縣的廣場上燒一個近幾年在這邊誘拐人家女伢的妖物,結果還教那妖物跑了。我不曾去看,可據新會縣來的客人說,說對方僅僅兩人,便破了他們百來人的陣勢,攪得沸沸揚揚。”

女子笑道:“有這樣厲害?”

堂倌啧啧道:“可不然!如今又傳說岡州也鬧了妖怪,要各家各戶看好自己女伢;在不遠的古兜峰和玉臺山上,也都布置下了‘反鬼皆殺’的人,說是要對妖物一網打盡。”

女子又呷一口茶,不以為然地道:“想來是唬人的。”

堂倌忙道:“小姐,你莫要掉以輕心,傳說那些妖物專挑像你這般的年輕女子下手。依我言,你若是近日要走,不若找幾個壯漢與你一起,也圖個安全。”

女子道:“多謝提醒,我自然留意。”

而後,她獨自一人默默啜飲苦茶,神情凝重地望着窗外,似乎心事重重。

這女子,不必多言正是紅泥居七娘闵霜衣。那日阮天葵将她叫到自己房間,将血夫人所雲生路死路對她說了,要她入岡州城打聽消息。而夫人說的那兩條路,正是方才堂倌說“反鬼皆殺”布下埋伏的古兜峰、玉臺山。

據她所知,“反鬼皆殺”所有人加起來,也不過是一百餘之衆,如若分為兩路,定然抵擋不了紅泥居之突圍。闵霜衣暗暗盤算,這些人定然是有一處虛張聲勢,爾後将武力集中在另外一處,誘紅泥居前去一舉殲滅。

然,西南古兜峰,正北玉臺山,究竟那一路才是“反鬼皆殺”布下天羅地網之處?

便是探子,也不敢貿然行動,打草驚蛇。

如今已是闵霜衣出紅泥居第二天,如若得不到準确消息,又因驚動了對方而惹得對方轉移埋伏之地,亦是一件棘手之事。紅泥居的唯一出路,便是在得到“生路”的所在之後,迅速突襲,一舉擊破,如此方可逃出岡州。

正在闵霜衣皺眉思索之時,她忽然聽到門口傳來說話聲:“清熱潤燥茶一碗,要涼的。”

乍一聽到這聲音,她腦畔竟小小地轟鳴一陣。

難道是她?

低下頭,埋了自己的臉,闵霜衣偷偷往門口望去時,只見段琴一身短打皂衣,在離自己不遠處坐下。數日不見,她如今換了女裝,洗了臉面,白淨俊俏。看她身材窈窕卻不失勁健,遠望也是苗條曼妙,引得許多人不禁暗地偷眼。她坐下後,堂倌便送上一碗涼茶,她端起便抿一口,完全不理旁人投來的目光,旁若無人。

猛然相遇,猝不及防。便是闵霜衣,也不能一時反應過來。

怎會如此巧合,冤家路窄,偏生在這個地方又重逢?

心頭一陣亂跳,她既是忐忑,又覺得驚詫。這再見的滋味,如打翻了一個調味鋪子,酸甜苦辣一發都湧将上來,好不淩亂。

闵霜衣一直低着頭,怕被段琴認出,可段琴似乎完全沒有留意到她的存在一般,自顧飲茶。

如此過了約有小半柱香的時間,面前的茶也啜去了大半,她實在忍不住,略略擡頭望那邊看時,卻發現段琴原來也在看着自己,發現自己擡眼,又若無其事地扭過頭去——

“這是要怎樣?”她心頭忽然無名火起,索性也不再裝模作樣,大方地回瞪過去。

明明看到了,卻要裝作看不見?

她又要玩些甚麽花樣?

“店家,再添一碗。”段琴道。

闵霜衣腦中飛快地思索,段琴獨自一人出來做甚麽?是在搜尋鬼娘的蹤跡?抑或是與她一樣打探消息?

無論如何,絕不可能只為喝杯小茶,歇憩一回。

忽然她醒悟過來,青襟客許留歡要把血夫人和鬼娘逼到絕境必須離開岡州,那麽在他命人四下放話,戒備她們之餘,必然派出些手下,在周圍百餘裏方圓杜絕鬼娘一切誘獵的可能性,如此方有可能逼她們按照自己的安排,乖乖走上他布下的“死路”。

如她預料得不錯,段琴正是青襟客派出堵截鬼娘的得力一将。

因她做過誘子,深知鬼娘的誘獵套路,亦知道鬼娘平素愛在哪裏下手,由她來擔任此職,若闵霜衣是“反鬼皆殺”之首領,亦會覺着萬分合适。

“然她若要截殺我,何以看見了我之後,到現在都沒有半分動靜?”闵霜衣悶頭品茶,依然在疑惑。

也許因茶坊人多,段琴不好下手。待會她闵霜衣步出茶坊,她才好跟在她身後,等到了無人處,一舉結果。

想到此處,闵霜衣慢慢站起,放了幾枚小錢在桌上,望門外走去。

她一面走,一面悄悄盯着段琴的動作。只見她也從容留了賬,自然地起身跟着自己出門。

闵霜衣加快腳步,她只望人多的地方走,可段琴雖然看起來在後面好整以暇地走走停停,就在她以為已經甩掉她之時,一擡頭居然又在前方兩三丈的地方見到她在酒旗下站着。

如此反複幾回,段琴始終與她隔着幾個人的距離,既不貼上來,也甩不掉,自然也裝作望不見她。

闵霜衣将心一橫,轉身遁入路旁無人小巷。若是段琴打算對她怎樣,在這種僻靜的地方便是最好的時機。她抱定了拼一拼的決心,在這巷道中等候着。

孰知過了竟有約大半個時辰,亦不見段琴露面。她愈發狐疑,又等了約一刻工夫,仍是無人來襲。她再也等不住,轉腳從巷道的另一頭走出。

一出街,便一眼看到段琴正站在對面的雜貨小攤邊上背着手圍看。

“死貨郎。”闵霜衣不由心中如此暗罵,一面想要趁她不留意偷偷溜走。哪知段琴仿佛背後生了眼睛一般,她前腳走,她後腳便跟了上來。

闵霜衣此時已然隐隐地有了脾氣。甩又甩不掉,動手又不肯,真真猜不透對方的意思。她索性大步邁進路旁挂着杏黃酒旗的小酒館,将布褡裢往桌上一甩,道:“酒保兒,将你們這裏最好的酒篩些來!”

酒保應了一聲便去了。她斜眼望見段琴也施施然進來,在窗邊坐下。酒保将一壺熱酒端到闵霜衣面前後,又去招呼段琴,道:“這位姐姐,要些什麽?”

段琴道:“随便篩些來就是。”

闵霜衣這回是有意要探個究竟,段琴是要她生要她死都無妨,如此逗貓也似一臉冷漠地逗着她轉圈子,最是不能忍。

于是她故意大喇喇地端起酒壺,望段琴對面的桌子坐下,睨着她。

段琴卻似壓根看不見她似地自斟自飲,令她愈發不忿。

“酒保兒。”闵霜衣敲敲臺面,那酒保便過來道:“小姐姐,可有吩咐?”

闵霜衣将聲音略略提高了些,道:“你看,你這酒裏似有一些雜的沒有篩幹淨。”

酒保鎖眉将那壺酒來仔細看了一回,道:“小姐姐,這原是篩幹淨了的。”

闵霜衣道:“這裏頭有雜的,我還當你是沒看見。你若真是沒看見呢,那也就罷了。明明便是看見了,你還要與我裝作沒看見。東西倒是一下飄到這裏,一下又飄到那裏,我見你眼珠兒分明也跟着在動呢,要篩要留給個準話,卻不要仍是與我裝模作樣。這是哪門子的規矩?”

酒保被她這一番沒頭沒腦的話說得不明就裏,仔細看那酒,似有些雜粒在裏頭,又似沒有,只得撓撓頭道:“小姐姐,是小的不是,你且候候,小的重新篩一壺給你。”

段琴仍坐在那裏不動聲色,一口一口地呷酒。

過了不多時,酒保重新篩了壺酒,端将上來。闵霜衣只顧瞧着段琴,她臉上并無任何表情,就連一只蛾子撲扇扇飛到她手邊,她也懶待去趕。

酒保見此,忙走過去揮動巾子,要趕那蛾,段琴這時擡頭,略一皺眉道:“做什麽?”

酒保賠了笑臉道:“姑娘,你沒見着,這兒有個蟲。”

段琴道:“我說沒看見,就是沒看見,唧唧歪歪地做什麽?便就是有個蟲,它也吃不了我的酒。再者,偌大一個岡州城,它不死在我這裏,亦會死在別人手裏。若是它真聰明,便不會還在此處嗡嗡繞繞,沒得讓人操心。”

酒保愈發莫名其妙,只得道:“是是,姑娘說得是。”

只是闵霜衣聽到她如此說,心裏一動。再看段琴時,她已在桌上放下十幾個小錢,起身便望酒館外頭走。酒保趕忙招呼道:“姑娘慢行。”

闵霜衣獨自一人坐在酒館,暗暗心驚。方才段琴那番話,竟是說這岡州城裏,已到處都是“反鬼皆殺”布下的眼線?而自己的行蹤,亦不知是否有被他們尋着。

段琴是何意思?要她走?威脅她?再不來岡州城?

當機立斷。

她喊酒保:“店家,會帳。”言罷,匆匆結了單,将頭低着,一聲不出地離了酒館。出門後左右望望,哪裏還有段琴的影子,有的只是日上三竿車水馬龍。闵霜衣步履匆忙,心中只想離開這是非之地,不多時,便也隐沒在人群之中。

就在此刻,酒館對面的裁衣鋪子裏,一女子正指揮店小二剪裁布匹。她要了兩尺闌幹細布,靛紫的花色,低頭認真地裁量,直到聽見有人在身後說道:“大南過來了不曾?”

她轉身,來着正是段琴。

“他正在城南巡視,想不會這樣快回來。師姐可有發現鬼娘蹤跡?”

段琴道:“逡巡一個早上,并無所獲。幼煙,你過了午時,便去城北看看。”

林幼煙蹙額道:“她們還真耐得住。我原以為這幾日妖物會到岡州來誘獵,又或是至少要來打探一番消息的。”

段琴嗤笑一聲:“便縱是被逮到,許公也不能将妖物正法。”

林幼煙道:“不然。我曾與同門将一鬼娘挫骨揚灰,想來不能再生了。若是再為我們擒到妖物,如法炮制,定能徹底殺之。”

段琴也只是不置可否,望望地上日影,問道:“八門陀羅陣都布好了?”

林幼煙點頭:“幾乎已成。只剩将妖婦逼出,她與那群妖物一旦落入陣內,絕無出陣可能,即如甕中之鼈。”

段琴聽此,也只是略微表示同意,轉身向門外走道:“我去城北轉轉,你便留在此地待命,不得輕舉妄動。”

林幼煙道:“城北已有兄弟潛伏,師姐與我一同留在這裏便好。”

段琴道:“他們這群雜碎做事也能靠得住?”說罷,推門大步離去。

雖是滿心疑惑,林幼煙卻也不敢質疑什麽,惟有行了一禮,目送段琴出門。

八門陀羅陣,已是蓄勢待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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