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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後來的事情,鈴杏也有些模糊了。

堕魔之後,偌大的天地間她竟無處可去,她如願得到了渴盼的自由,卻并不開心。

鈴杏渾渾噩噩地游蕩着。

她偶爾也能在茶樓的說書先生口中,聽到有關自己的傳聞,衆說紛纭,褒貶不一。

有言道,問劍宗曾有一位驚才豔絕的女修,劍法強悍,冠絕一時,可惜後來因嫉恨成狂,陷害師妹不成堕入魔道,在大喜之日親手将自己的新婚夫郎一劍穿心,随後便如投石入海般消失于世。

也有言道,問劍宗這位女修本性良善,正義凜然,下山歷練時也曾救過無數凡人,可卻在那師妹入門後性情大變,或許有什麽不為人知的隐情。不過事已至此,她堕入魔道也成定局,一代天驕就此沒落,令人唏噓。

她還聽聞,洛夕瑤和薛遣淮帶領着問劍宗的年輕修士,一路斬妖除魔,修為扶搖直上,最終跻身修真界屈指可數的劍道強者。宗主死後不久,薛遣淮繼位,在接掌問劍宗的當日,八擡大轎,十裏紅妝,迎娶了摯愛的道侶洛夕瑤。

而鈴杏,逐漸被遺忘,腐朽在陳舊的歷史裏。

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天之驕子季鈴杏,曾經立志要做劍道魁首,天下第一,哪怕竭盡綿薄之力也要匡扶正義,拯救蒼生。

可諷刺的是,誓要屠盡妖魔的少女,終也成了妖魔。最後她被大能合力圍剿,悄無聲息地死在山林裏,出生的時候衆星捧月,離世的時候卻曝屍荒野,連個墓碑都沒人願意為她立。

鈴杏臨死前,回憶走馬觀花地浮現出來。

印象最深的竟是那個少年。

司見月是在她堕魔以後,唯一還願意愛她,護她的人。雖然只是種了情蠱的緣故,但鈴杏還是從這自欺欺人中,依稀尋得些許慰藉。

那一輪清冷孤傲的天上月,決絕地以單薄孱弱的胸膛,為她擋了劍,倒在大雪紛飛中。

可堕了魔的鈴杏,卻仍沒有多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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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杏疲憊地閉上眼睛。

若有來生,若有來生……若有來生又能如何?

那個少年永遠地死在那年冬天了,就算是有來生,也不是最初的司見月。她這輩子想來沒虧欠過誰,唯獨負他良多,割肉削骨,都還不上了。

鈴杏從沒想過,她還能再看到月亮。

慶元二十八年冬的月亮。

她怔忡片刻,豁然掀開紅蓋頭來,沖到喜房的窗臺探首去看。屋外還在蕭鼓震天迎新婚,宴席上觥籌交錯,言笑晏晏,一如記憶中的那樣。

問劍宗一衆修士基本都在場,宗主薛定爻作為證婚人,正給人敬酒。雖然這個媳婦兒不讨喜,但奈何是司見月心儀的女子,他一生困苦,受了傷總把血往肚裏咽,不願與人吐露,這回難得主動争求什麽,薛定爻本想讓他知難而退,卻也為他動容。

他到底還是,希望愛徒能夠得到幸福的。

薛定爻嘆息着飲盡杯中酒。

鈴杏移開目光,越過人群,又像是越過一個世紀,落在了那個穿着大紅喜服的少年身上。

司見月蹙着秀眉,一杯接一杯,烈酒入喉,連心髒都灼痛。他臉色蒼白,似乎很不舒服,握拳抵在胃上,連站都站不住了。

師兄寧骁将他一把扶住,探了下脈搏,恨鐵不成鋼道:“司閻,你不要命了?傷得這般重,還敢喝那麽多,待會兒怎麽……”他有些難以啓齒,漲紅了臉,“怎麽圓房!”

司見月捏緊了酒杯,不發一言。

他知道,鈴杏只是逢場作戲,才不會圓房。

寧骁看着他,忽然覺得哪裏不對勁,嚴肅地問道:“師弟,你如實告訴我,你究竟是不是真的喜歡季鈴杏?還是說,你有什麽難言的苦衷?”

“從前那個季鈴杏風光的時候,也不見你對她青眼有加,形同陌路,怎麽如今她淪落至此,你反而愛得死去活來?蹊跷,蹊跷得很!”

“你莫不是被她下了蠱吧?”

還真讓他說對了。

鈴杏聽到這裏,吓得額角冒汗,險些當場跳出去掐死這個姓寧的事兒逼,好叫他把狗嘴給閉上。

司見月……不會承認吧?

那可不行!

鈴杏結了個劍指,對準少年的心口,正想要冒着被鎮仙鎖勒斷手筋的風險,射出一道靈力去催引情蠱,借此控制他。

然而司見月卻說:“沒有,師兄不要亂猜。我是真心喜歡她的,娶她,是我自願。”

鈴杏一愣,趕緊收了靈力。

可鎮仙鎖還是覺察到她意圖造反,警告地緊了緊,差點兒勒得她叫出聲來,不敢再動。

她罵罵咧咧道:“你這破玩意兒,和洛夕瑤一樣讨人厭,我遲早毀了你信不信?”

鎮仙鎖自然不會搭理這個幾近堕魔的瘋子。

畢竟它只是一把鎖而已。

寧骁聞言也只得作罷,奪過酒杯,半扶半推地把司見月往喜房裏送:“既如此,別讓你的新嫁娘久等,去吧。這宴席我和你其他師兄給你做主。”

鈴杏連忙退回床邊,端正坐好,想起什麽又把紅蓋頭放下來,這才松了口氣。

事态發展仿佛再度重演。

不過片刻,門外便如期響起了腳步聲。

聽着虛浮不穩,司見月應當是喝了不少酒。

“吱呀——”

他推門而入,又輕輕阖上。

鈴杏堪堪透過那片朦胧的紅,擡眼看去,只見穿着喜服的少年站在她身前,似是些許局促,安靜地凝視她片刻後,才小心地掀起了她的紅蓋頭。

鈴杏定定地望着這個少年。

她的新婚夫郎。

這是自從鈴杏堕魔多年後,久違地,恍如隔世地,與這輪清冷孤傲的天上月重逢。

這一世,鈴杏沒有錯過,他垂下眸,因為緊張而悄悄地攥住了衣袖的細節。

鈴杏忽然有種想哭的沖動。

她本來想要忍住,可這股排山倒海的委屈,自堕入魔道以來就一直忍住,連死時也沒哭。現在見到當初甘願為她赴死的司見月,這個雖然只是情蠱在身,卻仍是唯一一個愛着她,護着她的少年。

她這回終是沒能忍住。

鈴杏的淚珠斷了線似的滾落下來,卻狠狠砸進了少年的心裏,司見月想做些什麽,卻又無措。他以為是她不願嫁,因真正的心上人在陪小師妹,而不喜他的靠近,才會掉眼淚。

司見月見到她哭,心疼,胃也疼。

他有些呼吸不過來,轉身想走,卻被一把拽住了衣袖。愕然回眸,鈴杏紅着眼睛,嗔怒道:“你這家夥,我哭了,你竟躲我?”

司見月慌道:“我沒有……”

鈴杏說:“過來。”

司見月僵着身子,提線木偶似的走上前。

見他這番別扭的模樣,還怪可愛的,鈴杏破涕為笑。她舉起手來,露出發着熒光的鎮仙鎖,理直氣壯道:“時間到了,解開。”她最是厭煩被人拿捏,這破鎖的禁锢,是一刻也忍不了了。

像是知道鈴杏解開鎮仙鎖後,就會永遠地逃離這裏,永遠地逃離他的身邊。司見月沒有動作,只是抿唇看她。

鈴杏這次沒去推他,而是抓住了他,将他用力扯過來。她威脅道:“解開,別讓我說第三遍。”

少年的身軀看着孱弱,卻意外結實,而且相當有料。隔着并不厚重的衣物,鈴杏摸到喜服下面薄而勁瘦的腰腹,仿佛蘊含着萬鈞之力。

司見月被迫單膝跪下來,與她平視。

他不自然地別開視線,然後握住了鈴杏纖細的手腕,少年指節修長,搏動的青筋蜿蜒直上,能夠輕易地一下子握住她的兩只手。

鈴杏挑了下眉。

司見月還是像前世那樣,輕柔地渡了些靈力撫平她被鎮仙鎖捆出的傷痕,也依舊沒有解開。

前世的鈴杏勃然大怒,他撫平了她的傷痕,她卻反手将他推倒在鋪滿硬物的喜床上。其實她分明知曉,這對剛受過鞭刑的司見月來說,無疑是傷口撒鹽,但她還是如此粗暴地對待他。

不過現在,鈴杏沒有再那樣做。

她展顏一笑,哄道:“司見月,你聽話點,給我解開鎮仙鎖吧。你這樣捆着我,我不好脫你的衣衫,還如何同你圓房?”

司見月一怔,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麽,瞬間臉紅到脖子根。他猛地站起來,像被登徒浪子揩了油一般,羞惱又不敢吱聲。

鈴杏覺得有趣,繼續調戲他道:“你離我這麽遠作甚?堂堂問劍宗的天上月,也會害羞?”

“夠了,閉嘴。”

司見月忍無可忍,終于還是上前給她解開了鎮仙鎖,而後冷冷道:“我勸你別想着逃走,除非我死,否則你不可能逃出問劍宗。”

鎮仙鎖一解,鈴杏體內的靈力頓時得到釋放。

抑制已久的魔氣也随之爆發。

但她這回努力将魔氣壓了回去,不讓那股邪惡的力量侵蝕心智,保持冷靜。鈴杏聽到這句話,不由想到上輩子他的死,司見月确實沒有恐吓她。

司見月說,她要逃,除非他死。

可是他卻沒說,她若執意要逃,他甘願赴死。

鈴杏悵然若失地撫上司見月的心口,如果不是種下情蠱,他也會這樣愛她嗎?

當然不。

司見月不明所以,但也沒躲,安靜地任由她撫過自己的胸膛,滾動的喉結,和精致的眉眼。他甚至乖順地低下頭來,好讓鈴杏更方便些。

鈴杏站起來,繞到他的身後,盡管大紅喜服掩蓋住了滲出的血跡,卻依然能聞到那濃重的血腥味和藥香。司見月傷得這樣重,還堅持操辦婚宴,撐了足足好幾日,現在怕是已經強弩之末。

“司見月,九九八十一道罰鞭,你疼不疼?”

他渾身一顫,倏然擡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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