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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盛夏!”

被叫到的人吓了一跳,落在紙上的筆尖脫離了它原本的軌跡,在空白的紙上劃出了長長的一道筆跡。

盛夏看着面前畫到一半的圖,嘆了口氣,朝着樓下探頭,問:“紅姐,怎麽了?不是都準備好了嗎?”

謝紅穿了條很是浮誇的花裙子,正打量着面前的舞臺,也不回頭看盛夏,就拿着煙指着面前那個不算大的舞臺:“姐姐讓你看看這布置怎麽樣……我看着總覺得太簡單了。”

盛夏探個頭往下看,慢悠悠地答了句:“紅姐,我覺得可以的,簡單點就很好,別擔心了。”

“主要髒螳螂的主唱有點那啥……”謝紅頓了下,“去過幾個音樂節似乎開始有點飄,我還得防着他對我挑三揀四。”

收銀的小妹是個本地白族人,正吃着零食看劇,聞言擡頭搭了句話:“老板啊,古城也沒有正經像樣的livehouse,要是他們真不滿意,就讓他們出門直走右拐去看看那邊的酒吧,回來肯定抱着您大腿哭呢。”

酒吧裏打雜的李榮這時抱着兩箱啤酒穿過謝紅旁邊,沖着二樓喊了一句:“小盛夏,來幫着卸貨!”

盛夏答應了一聲,把本子和筆收好,又戴上耳機把音量調好,才往一樓走。

謝紅皺眉:“說了別讓盛夏幹重活,他媽媽知道了要來說我……”

李榮搬東西正搬得滿頭大汗,聞言翻了個白眼:“紅姐,半大小子可是力氣最大的時候,他又不是擡不動!”

謝紅抄起邊上的抹布甩了李榮一下:“你跟人家能比嗎?你就一大老粗,你會彈琴嗎?你要是長得有盛夏一半好看,以後我不讓你搬貨,今晚你就上臺。”

李榮躲了兩下,嬉皮笑臉地:“那倒不必,我還等着聽明天那場演出呢。”說完李榮喝了口水,繼續去門外面搬啤酒了。

盛夏下樓的時候直直經過謝紅往門外去了。謝紅在後面叫他名字也沒反應,就只能眼睜睜看着這小孩跟在李榮屁股後面,老老實實地開始幫着把啤酒搬進酒吧裏。

她知道盛夏聽歌的時候音量會開很大,也聽不到別人說話,就不再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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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嘆了口氣:“這小孩真是,我真怕他以後出去被人欺負。實心眼,又這麽呆。”

收銀的王潔笑了下:“我看小盛夏還犯不着要您擔心,人家自得其樂,開心着呢。”

“也是,自得其樂的生活态度在你們本地人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謝紅聳了聳肩,順手拿起空調遙控把溫度往下調,“我說王潔,你們本地人是不是都不喜歡騎自行車啊?約盛夏跟我去環海騎車那小孩不去。”

“除了你們這些外地來的誰沒事兒環海騎自行車啊。”王潔一臉好笑。

“可別當着我面說我是外地人啊,顯得你們大理人多排外似的……”謝紅瞥她一眼,“我多喜歡你們大理,沒看我微信名叫啥嗎?風花雪月一點紅,我以後可是要在這兒養老的。”

王潔連聲說是是是,她看謝紅心情不錯,便順着話問下去:“紅姐啊,我一直好奇,你說你北京杭州南京都闖過了,怎麽就想到來大理了?到底什麽原因啊?”

她來這家叫做‘迷’的livehouse只有一個多月,曉得這個大城市來的謝紅姐是個厲害人物。人脈廣,錢多,和很多樂隊和獨立音樂人都有往來,但謝紅關于自己的過去卻從不提起,所以王潔一直很好奇這麽個雷厲風行的獨身女人怎麽就紮根大理了。

謝紅一開始在古城開了家酒吧,不鹹不淡營業一年收了點本錢回來,之後又重新裝修購入設備,居然搞了個像模像樣的livehouse出來。一開始來演出的也只有大理本地和周邊地區的一些小樂隊,謝紅忙裏忙外地折騰宣傳了半年多,livehouse逐漸在本地有了點名氣,這次請了個最近挺火的民謠樂隊髒螳螂來做專場。

“沒什麽原因,就喜歡你們雲南呗,”謝紅笑了下,“喜歡這事兒沒那麽複雜。”

王潔點點頭,又好奇地問:“唉紅姐,髒螳螂來了以後還有什麽安排啊?我看票賣得這麽好,咱們說不定一年以後就能把飛行士請來了。”

“做你的春秋大夢!”謝紅啐了一句,“要是換兩年前飛行士才起步那會兒我還能把人請來,現在沒可能的,你也不看看時烨多火。”

“火是火,但也沒在鼎盛時期了啊,畢竟時烨時老板現在狀況頻頻,說不準他們有一天真能來呢。”王潔嘆了口氣,“不過飛行士好可惜啊,我真的很讨厭那個新主唱,那沈醉也太掉價了!天天在微博上發瘋,說那些話比時烨還狂,還真當自己是個明星了。”

“但沈醉長得還行,”謝紅說完頓了下,對王潔眨了下眼睛,“小王潔,我說我認識時烨你信不?他以前還欠我錢呢。”

王潔一哂,當即搖頭:“不信。”

“不信拉倒。”謝紅玩着自己的指甲,“我現在還看不上他呢。找了個不着調的人來當主唱,自己作死……就是可惜了樂隊。”

“是很可惜。”王潔刷着微博,“不過無論如何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吧,姐你看,他們下半年的巡演這宣傳……‘飛行士銀河漫步之旅’,光聽這名字都絕了。昆明那場我肯定搶票,就沖時烨也去。”

她們說着,盛夏正好搬着箱雪花路過。

“他們新主唱沈醉第一次出來正式巡演,面上肯定還是得搞得風光些啊。”謝紅還在跟王潔叨逼叨,“反正我是覺得飛行士開始走下坡路了,時烨嗓子廢了,又找了個爛泥扶不上牆的沈醉來當主唱,要我看飛行士這回是真不行了……”

盛夏聽到那個名字,腳步突然頓住。等思考了兩秒,他慢悠悠地轉過了身。

“謝紅姐。”

謝紅被背後盛夏的聲音吓一跳,轉身拍了拍胸口:“乖乖,你吓死姐姐了……怎麽了?”

“耳機沒電了,”盛夏靠近謝紅一些,方便她動作,“紅姐幫我取一下。”

謝紅把盛夏那副價值不菲的耳機取下來幫他收好,慣常地說教:“你聽得太大聲了,這麽聽廢耳機也廢耳朵。”

盛夏沒接這話,倒是慢吞吞地說了句:“紅姐,時烨老師沒廢,他就算不能唱了,還能彈吉他。”

謝紅聽完撲哧一聲笑出來:“老天!你是選擇性聽我說話呢?一聽見時烨就回過神了,剛讓你不要搬東西你就聽不見?”

盛夏臉上沒什麽表情:“不是,真的是耳機沒電了。”說完他低了下頭,沒再說什麽,搬着啤酒去後區了。

王潔看着盛夏清瘦的背影,想了下對謝紅道:“我突然想起個事兒……紅姐,就前天晚上,你不在店裏,門口一對小情侶吵架……我聽口音是四川那邊過來玩的,一開始就在門口那兒吵,吵到後面差點打起來了,旁邊人都在看。後來那男的先走了,妹子就蹲咱們門口哭……小盛夏那晚上跟我看店,正好坐門口聽歌,他看到那妹子蹲在那哭,過去跟人家說了兩句話,然後把人帶進店裏面給倒了熱水,到前頭把設備弄好給人唱了首《虎口脫險》……”

王潔眉飛色舞地說了半天,又翻出來那天自己錄的小視頻給謝紅看,“他唱的時候一堆人在外面拍他吶,當時我都想去門口收門票錢了……”

“他當時肯定沒多想,只覺着別人心情不好,所以給人唱首歌。”謝紅表情一點都不意外,也沒責備盛夏用店裏的琴和設備,“不過《虎口脫險》……我估計那小姑娘聽了說不準更傷心。”

王潔搖頭:“紅姐,你猜錯了!聽完之後那妹子一聲不吭就走了。我還心想怎麽回事兒,你也不跟咱們小盛夏說聲謝謝?就這麽走了?結果沒過多久那妹子抱着一大束滿天星跑回來,把花放店門口,臉紅紅地就走了。”

謝紅指着她們邊上插着的那束滿天星,笑了下,“我說你們誰有閑心買花,沒成想是托了我幹弟弟的福。”說着她把煙撚了,“你還別說,盛夏這孩子雖然呆了點,還挺招小姑娘喜歡。之前每次演出的時候讓他熱場唱幾首,下臺以後一堆小姑娘跟他要微信的。”

“以後他去上大學了,可就沒那麽多時間給您熱場子啦。”

“那也要他媽媽讓他去外面上大學……”

謝紅話音剛落,店門外響起了喇叭聲。謝紅笑了下,朝着在後區整理的李榮和盛夏喊:“出來了帥哥們!客人來咯,幫髒螳螂搬搬家夥!”

等謝紅興沖沖地把今晚的主角接進來,臉上的笑還沒挂上幾分鐘,打頭進來的髒螳螂主唱高遠就告知了她一個十分不幸的消息。

“這事情實在是突然,主要阿寬這病也突然。”高遠一臉抱歉,“昨天我們在市區的時候還好好的……”

謝紅遇到事情往往事兒越大越冷靜。她聽完原委,沒有手足無措也沒興師問罪,甚至在高遠一口一個抱歉的時候給樂隊幾個人散了煙。

等高遠說完她甚至開了個玩笑:“你們這吉他手是不是跟大理八字不合啊,才到這兒一天就急性闌尾。”

高遠一臉抱歉:“現在也沒辦法了……這明晚就要演出,臨時找個吉他手來也不好找。紅姐,你看要不咱們……”

謝紅在他說的間隙裏一直刷着手機,沒看面前的高遠一眼。等謝紅一支煙抽完,才皺着眉頭道:“明晚要上的歌,你把譜什麽的發我一份,我給你找人替。”

高遠怔了下:“紅姐,這一天不到的時間,你就是找個再怎麽牛的也……況且咱們這演出怎麽說都是收了票錢,要是砸了那我們樂隊也不好交代啊。”

旁邊的貝斯手也附和:“時間太趕了。這也是我們第一次來大理露面,演出效果對樂隊來說很重要,我們不能壞了自己的名聲。”

謝紅看上去還是雲淡風輕的樣子:“沒事,這事兒我解決。”她低頭飛速地戳着手機,說話間已經撥了一個電話出去。

她起身出門打電話前最後丢下一句:“我混那麽多年可從來沒讓自己手上的巡演出過什麽岔子。信我,我給你們找個腕兒來。就是給他一小時他也能幫你們把演出明明白白地順過去。你們好好休息,等着就行。”

把話丢下謝紅就出門打電話了。

一腳踏進門外的烈日中時,謝紅耳邊的手機聽筒裏也傳出了一個低沉的男聲——

“紅姐?”

她先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花裙擺,又擡頭,去看面前熙熙攘攘的古城街道。

“在雲南沒?我看牛小俊朋友圈說你正雲貴川旅游對吧?”謝紅聲音笑着,“要不要考慮來大理看看你紅姐啊?”

她轉過身,見盛夏坐在門邊上,倚着仿古的木門,戴着他另一副黑色的頭戴式耳機,正在看旁邊幾個小孩子吹泡泡。

盛夏腳邊睡着店裏那只十分肥胖的橘貓。

在古城下午有些令人昏沉的日光下,一人一貓看上去都有些慵懶。

他注意到謝紅的視線後回望過去,指了下自己的耳機示意自己在聽歌,大概聽不到她說話。

謝紅沖他點點頭,又對着電話那邊說:“好啦時烨,這次你一定要幫幫我。”說完她就走到盛夏跟前揉了揉少年柔軟的黑發。

“——對,我這兒有個演出,那吉他手急性闌尾,沒法上臺。”

“——這畢竟是第一次正式的……對,時間改來改去也不合适。”

“——你就當跟以前一樣,過來跑個穴……也當是來旅個游。”

盛夏聽不到謝紅說什麽,被謝紅揉腦袋也習慣了,也就沒動,昏昏沉沉地閉着眼打瞌睡。

他此刻聽不到店斜對面那家手鼓店正在大聲外放的熱門民謠,聽不到小販推賣梅子汁的吆喝聲,也聽到不到游客的吵吵嚷嚷。

他平時聽歌音量就很大,所以此刻只能聽到一個人的聲音。這個聲音陪伴了他很多年,已經變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在他耳朵裏唱歌的那個人,是飛行士樂隊曾經的主音吉他,現在的吉他手——時烨。

他在唱——

“你躊躇不定,你憂郁無常

或許那方式正在将自由葬埋

honey你不必這樣

我會帶你離開

帶你去看看夏日的光

帶上你愛的酒

和一把射穿恐懼的槍

就算世界危險

就算置身黑暗

你睜眼看看我

世界就快樂明亮

……”

謝紅打完電話後收了手機。

她再低頭看門邊坐着的少年人時,才發現,盛夏已經聽着歌靠着門,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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