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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時烨從一年前就開始失眠。

一開始狀況沒那麽嚴重,只是睡不着,後來就開始幻聽,耳鳴。睡覺之前他總覺得胸口也很悶痛,心跳得非常大聲,和腦袋裏那些亂七八糟的聲音裹在一起,把黑沉安靜的夜晚吵得像是live現場。

他瞞着所有人去看了幾次醫生,開了一堆藥吃,情況也沒有好轉多少。像是破窗效應一樣,那一年開始無論是他的身體還是工作,全都開始走下坡路。先是他被檢查出來聲帶出了問題沒辦法繼續下半年的巡演,那段時候時烨的身體和心理狀況都十分不好,樂隊幾次面臨解散,後來公司出面做了決策說加入新主唱……

生活一團亂麻,沒有一件事能讓時烨高興起來。

下半年的巡演開始宣傳的那天,時烨在排練室裏跟沈醉大吵了一架,差點打起來。出了公司他就直接打車去了機場,在路上買了一張去貴州的機票,有些任性地開始了這趟雲貴川旅行。

他什麽都沒帶,換洗衣服之類都是到了貴陽才買的,身上最貴重的,只有那把大師定制的吉他。

其實時烨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把吉他背出了門,但是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落地了。

這小半個月裏時烨過得挺舒坦,至少沒有那麽多雜七雜八的事情等着他做決定,也不用去理會那些輿論和評判。

他很久沒有休過假,實在太累了。

旅行過程裏他的睡眠情況也很不好,總是要躺在床上扛到三四點才能入睡。在來大理之前,他正好在香格裏拉爬山,謝紅給他打電話的時候,時烨已經一整天沒有睡覺了。

但是時烨入住這家叫做‘盛夏’的民宿的第一晚居然睡得非常好,幾乎是躺下沾了枕頭就沉沉睡去。

可能是真的太疲憊。

不過他醒得也早,七點。睜眼的時候時烨有一瞬間的恍惚,因為這間閣樓兩側的窗戶正有暖色的晨曦透進來,打在房間裏的樂器上,也落在窗下的綠植上,和他當時想的一樣,這房間采光真的非常好。

木地板,木門,帶着點灰的天窗,晨曦,鋼琴,綠植……剛醒來的時烨很輕松就被面前的這個房間取悅了。

可能是因為面前的畫面很溫馨,無端讓時烨覺得很放松,只覺得睡意昏沉,不想起來,所以他居然破天荒閉眼睡了個回籠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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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睡又是幾個小時過去。

這就導致早早起床還給時烨買了早餐的盛夏有些不知所措。七點,小閣樓那邊沒有動靜。

八點,也沒有。九點,還是沒有。十點也沒有……十一點……十二點……依舊沒有動靜……

十二點半的時候時烨終于醒了。他洗漱完下樓的時候,就看到下樓必經的樓梯口那兒,盛夏正坐在小板凳上戴着耳機聽歌,眼睛眯着,一副快要睡着的樣子,等他走下去以後,盛夏還是半點反應都沒有。

時烨看盛夏這樣子覺得有些喜感,就沒忍住湊過去,輕輕彈了下盛夏的耳朵。

盛夏的反應也很神奇。一般人在沒有防備的時候被人觸碰,一般都會條件反射地做出反應,但盛夏卻頓了一會兒,才慢悠悠地睜開眼,擡起頭,再微微眯起眼,迎着光去看站着的時烨。

看到時烨之後他還反應了一下,等大腦接收到信息以後才站起來,有些局促地說:“啊……時烨老師,你醒了。”

語調還是慢悠悠的。

“醒了,”時烨微微低頭,皺着眉指了下盛夏的左臉頰,“你臉怎麽了?”

盛夏擡起手摸了下臉上那個創口貼,笑得有點勉強:“昨天被我……抓傷了,就貼了下。”

這個倒是沒說謊了。真的是被抓破了。昨晚洗澡的時候盛夏心神不寧,一腔激動最後全傾瀉到了那顆讨厭的痘痘上,忍不住抓了幾下就摳破了,還流了好多血。

盛夏是那種一有傷口就血流不止的體質,抓破以後好半天才止了血,無奈之下貼了個創口貼。

時烨也就沒往下問:“我有點餓了,你給我指家飯店吧,我去吃點東西。”

“我跟你一起去,我也沒吃。”盛夏笑了下,“時烨老師想吃什麽?”

“你也沒吃?”時烨有點奇怪,這個時間早過了午飯的點。

盛夏很耿直地搖頭:“沒有,我想着你也要吃飯,讓你一個人吃飯也不太好。這幾天我都會等你一起吃飯的,時烨老師。”

有點奇怪。

已經很久沒有人對時烨說過我等你吃飯這種話了。

時烨心想,還挺熱情的。但這種熱情最好沒什麽目的才好。

他看着盛夏纏耳機線的動作,感覺今天這小孩看上比昨天稍微正常了一些,沒有昨天那麽奇怪了,希望接下來也是。

盛夏最後帶時烨去了一家很不起眼的小店吃白族菜。點菜的時候時烨說你是本地人你點,盛夏把菜單推回去說還是你來你想吃什麽點什麽,點菜的阿姨看他們兩個推來推去,有些好笑地道:“都不想點就上招牌菜好不好?”

時烨和盛夏一起應聲說好。

剛好外邊有小推車過去吆喝着賣小吃,盛夏說了聲就抓着包急急地走了出去,回來的時候手上拿着什麽東西,像是吃的,剛坐下就遞了過來:“時烨老師你嘗嘗這個,玫瑰乳扇,以前我們班上很多女生都喜歡吃這個,外地人過來也會買……”

時烨看着他手上那一團乳白色卷起來還散發着奇怪味道的小東西,揚了下眉:“你們班上女生喜歡吃?所以你給我買?”

盛夏手一僵,被時烨盯着,只覺得捏着乳扇的手都有點抖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這個是特産,就是無論是本地人還是外地人都很喜歡吃……”

好在時烨也只是打趣他幾句,看他一臉做錯事的樣子覺得好玩,就笑着接了過來,嘗了兩口。

甜甜膩膩的,味道有點像奶酪,中間有玫瑰醬。

時烨覺得難吃,但看盛夏一臉期待地看着自己,只能囫囵吞棗地全部咽了下去,說:“還行。”

盛夏像是松了口氣:“你喜歡就好。”

“這家店我們也經常來吃的,做得最好的是這個魚,還有就是應季的一些菌子……”盛夏說到一半沒留神說了句本地方言出來,連忙又用普通話說了一次,“我是說一些蘑菇,像什麽見手青之類的,這家店都做得很好吃。”

時烨看着面前那鍋魚,嘗了一口就沒再吃,倒是有些好笑地轉頭去看盛夏:“你們本地人講話的語調挺有意思,像是在唱歌。”

他不吃魚,難吃。

“啊……”盛夏默了下,只覺得有點莫名的難為情,“我普通話說得不好,還是有點口音。”

“我以前去過成都演出,但沒好好呆幾天,這次其實還是我第一次來西南這邊玩。”時烨轉而去吃那盤見手青,感覺味道不錯,“來你們大理感覺很奇怪,每個人說話好像都懶洋洋的,慢悠悠的。風吹得慢慢的,陽光慢慢的,說話慢慢的,走路也慢慢的……感覺和北方差別挺大。”

那時候時烨并不明白,其實他對大理‘慢’的印象是錯誤的。他感覺的‘慢’,只是盛夏本身,可為什麽到後來他心中的那個大理依舊是一個‘慢’的樣子?

後來時烨才明白,他覺得大理‘慢’,是因為他對這個城市的全部記憶,都跟盛夏有關。

盛夏想了下才答:“我沒有去過北方,沒辦法比較,但總覺得那邊肯定很冷,風很大。”

時烨點頭:“确實很冷,風大的話……我倒是感覺你們大理風也很大。”

“下關就是風很大。”盛夏笑了下,“有句話說的是,‘上關風,下關花,蒼山雪,洱海月’,所以下關也叫風城。”

“大理,下關……”時烨有點奇怪,“下關是你們大理的一個區還是一個縣?或者說下關是大理的另一個稱呼?這裏的古城也是下關?”

“我們市區一般就叫下關,古城我們會直接稱呼大理古城,因為上關是一個鎮,”盛夏拿筷子比劃着上下,“現在古城分在下關裏面了,但我們平常說話為了區別就說大理。”

“挺複雜。”時烨沒問下去,把碗裏的飯吃完,“吃完了。說說計劃,小導游今天安排我去哪裏玩?”

盛夏看了時烨一眼,随即拿過邊上的包,先是摸出一副眼鏡來戴上,然後又掏出了一個本子,翻開後用十分嚴肅的語氣開始說:“我昨晚做了一下功課,主要看時烨老師你想看風景還是想吃東西,如果是玩景點的話我們大概要包個車,先去雙廊那邊,之後可以去蒼山坐纜車,然後再去小普陀。如果想吃的話我們大概要往市區裏面走,路線的話……”

時烨看着盛夏的嘴巴在自己面前一張一合。

的确是長得很好看的一張臉,五官明晰,白白淨淨,就算貼了個不好看的創口貼也還是很好看。說話的時候還很認真地盯着手裏的本子。

戴上眼睛以後感覺更秀氣一點。透過鏡片能看到他的眼睛,和很長的睫毛。

時烨發現自己看這人看得太久了,便挪開了眼,去看盛夏的本子上的字跡。字寫得有點亂,一看就知道是寫給自己看的。

“我對景點,風景什麽的倒是不怎麽感興趣,我更想感受真實。不是去千篇一律的古城,也不是某個歷史古跡,某個自然景觀,我更想讓你帶我看看本地人心裏的大理。你可以帶我去你自己喜歡的,你覺得可以代表大理的地方看看。”

盛夏心想時烨真是與衆不同,大概城市裏來的,見過世面,跟別人想法都不一樣。

他把本子合起來,小心地說:“但是從我的角度去看大理的話……大概會有一些狹隘。我覺得好的地方大部分都跟自己的經歷有關,可能會很無聊……我們還是去爬爬山看看水什麽的吧,也總比……”

“就帶我去你常去的地方。”時烨打斷盛夏,直接做了決定,“我不喜歡爬山看水,我就想簡單點。”

吃了飯,時烨戴上帽子口罩,跟盛夏說自己想去剪個頭發。

盛夏應了,就帶着時烨往理發店走。

走在時烨身邊的時候盛夏還是覺得很不自然。他在努力把時烨當成一個普通人去對待,但總覺得自己在被若有若無地看穿,那感覺陌生,也令他沮喪,還夾帶一些微微的不甘。

是因為差距。譬如年紀,閱歷,兩人身上截然不同的氣質,甚至身份。

同為男性,盛夏本能地對時烨覺得心情複雜,這也是他第一次對同性,對自己喜歡的搖滾樂手,有那麽多難以言說的感覺。

以前沒法觸碰,當然能夠很好地說服自己,那人是天上的星,遠遠地看着就可以了。

現在星星來到了自己身邊,盛夏開始覺得煩,為什麽自己那麽平凡。

如果他也……

也可以是像時烨一樣耀眼的星星呢?

那他大概會從容很多,至少也有勇氣跟時烨聊一聊他喜歡的音樂,聊一聊他以前寫過的譜子。可以沒有什麽顧忌地說出自己的欣賞,再讓時烨看看自己耀眼的地方。

但這都不行,他只是個剛剛高三畢業未成年的學生,沒有作品,沒人認識他,性格怪,一無所有,連話都不會說。

盛夏垂頭喪氣。

他感覺到,因為時烨的到來,他開始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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