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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愛的降臨找不到科學依據論證。也類似時烨的自負,盛夏的猶疑,和陰差陽錯的誤會。

那一晚盛夏睡不着。他把筆電拿出來,猶猶豫豫地在網站裏搜索了一些東西。

看的過程大腦依舊是木的。他面無表情地看着屏幕裏體型健壯的白人……裏,聽他們……,喊,換不同的……,看他們臉上的表情。

就是想跟我做這種事?

不難受嗎?

看完以後盛夏把電腦關掉,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神情複雜地思考了半小時人生。

他回想和時烨相處的那些細節,說的那些話,那些被他忽略的暧昧,話語,還有越來越近的距離。

仔細想想确實都有跡可循。當初他沒往那方面想,是因為在盛夏的世界裏就沒有對這種事情的認知。和時烨不同,他的圈子又小又簡單,至少學生時代裏他沒有機會接觸這種事。

該說他是運氣好,還是不好。

這對他而言算得上是個晴天霹靂。不過現在粗略了解完,盛夏覺得這件事雖然陌生并且有點…奇怪,但自己并沒有覺得反感不适。他此刻所有擔憂的來源,都是固有思維中,別人對這個群體的态度。

如果我是呢。

如果被別人發現我是呢。

我能接受和承擔嗎。

我真的想好了嗎。

這個別人裏,首當其沖最讓他不安的,就是趙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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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到底是不是……?

我到底喜歡他嗎?哪種喜歡,他要哪種?

怎麽才算是喜歡?

我13歲就喜歡他,聽他的歌時才學會抽煙。我半夜不睡看着他的巡演視頻,看了10遍,20遍,30遍,悄悄發誓做夢,說要跟他一樣變成搖滾明星。在平凡乏味的日常裏,我永遠需要他的聲音,他讓我做夢,他一舉一動我都拍手叫好,目眩神離。

算嗎?

盛夏閉了閉眼。

他是男的,我也是。他是我的夢想,我是普通的現實。

我一直需要他。

需要他,需要他來救我。

真也好,假也罷,男的也行,差距……再說。

我需要他,算是吧,應該是,沒有錯。

最後盛夏鬼使神差地下樓敲響了趙婕的房門。

淩晨兩點,趙婕還沒有睡。

她正敷着面膜看節目,講的是一個大學生無證駕駛被交警抓了,畫面裏正在播放交警的安全提示。

“這麽晚不睡?”面膜讓盛夏看不到趙婕的表情,“你朋友走了?”她突然聞到什麽,皺了下眉,“你喝酒了?”

盛夏默了下,才說:“媽,我有點餓。”

趙婕看了盛夏一眼,很久以後才問:“吃面吃剩飯?”

“面吧。”

趙婕把面膜取了,帶着盛夏下樓做宵夜去了。她做的時候盛夏一直在旁邊盯着看,母子兩人都沒有說話,一個煮面撈面放調料,另一個就坐在桌子前發呆。

等開始吃了他們還是沒有說話。空氣一片純然的靜,有什麽東西似乎在醞釀着,快要發酵,變得不可逆轉。

那期間盛夏絞盡腦汁地想啊,想啊,他該怎麽辦?他甚至開始帶入別人去想……趙婕這麽厲害的人,如果是她遇到這種事,她會怎麽辦?如果我告訴她呢?她會教我嗎?會說什麽大道理來罵醒我?

盛夏心如亂麻。

他初次認識這種事,那一棒子把他敲得暈頭轉向,措手不及。沒有人告訴他對錯,利弊,告訴他怎樣選擇是對的,又到底該怎麽面對。他太年輕了,對感情的認知可以說是懵懂無知的,剛剛鬧那麽一出,完全冷靜不下來。

他無人訴說,茫然間甚至有一種對趙婕傾訴的沖動。

來不及權衡利弊,計較得失。少年喜歡沖動,沖動往往體現本能,而盛夏此刻的本能告訴自己:我想去找他。

趙婕突然道:“媽媽給你買的生日禮物放在你櫃子旁邊了,拆開看了嗎?”

盛夏心不在焉:“嗯。”

“試過沒有,音色好不好?”

“還行。”

“還行就好。”趙婕突然起了另外一個話頭,“成績出來了嘛,我問過你學校老師了,這個分數,咱們考慮大理的學校也是浪費。你上昆工懸,但讀音樂能去雲大。所以啊我今天琢磨了下,剛好最近房價也合适,我的意思是,媽媽在昆明買套房,陪你上學,也方便照顧你。反正昆明這些年的生意也沒少做……”

“媽。”盛夏心頭一跳,直接打斷了他,“我不想留在雲南上學,你也不用陪我,我自己……”

趙婕完全漠視盛夏,自顧自地說下去:“雲大挺不錯的,昆明氣候雖然比不上大理,但總歸都在雲南也差不到哪裏去,所以……”

盛夏直接打斷:“媽,我想去北京上大學。”

說出口的時候他也吓了一跳。

大概是那一刻的沖動太不假思索,盛夏愣完神才終于後知後覺地确定了,他喜歡什麽,選擇什麽,又是什麽想讓他改變。

趙婕頓了一下。

她閉了下眼,似乎在隐忍什麽。等情緒起起伏伏地壓下去後,她才說:“算了,我們先不說這個,吃完再說。”

“媽,”盛夏還在重複,他之前哭過,眼角還紅着,“我想去北京。”

趙婕聲音平穩:“我說了,吃完再說。”

“媽,”他重複了第三次,但換了說法,“我要去北京上大學。”

趙婕把筷子一頓,“我說了,吃飯,你聽不到嗎?!”

有時候最可怕最磨人的不是直接的争吵謾罵,而是對方似乎知道你的所想,但避而不談。

盛夏也把筷子放下。

他指着他和趙婕面前的面碗說:“媽,你看這兩碗面。”

“都是你做的。”盛夏說,“但你有你的面,我有我的面,我們各自吃各自的。就像你有你的人生,我是不是也應該有我自己的?我從小你就說不能把筷子伸到別人碗裏,那我們是不是也不該……”

“面是面,人生是人生,別胡言亂語。”趙婕語氣不變地打斷他,“具體情況具體分析,你還小,我走過很多彎路,我是在告訴你什麽是正确的。”

盛夏搖頭,他很固執:“錯的我也想走一走。”他頓了下,“我想去北京……我要去北京。”

“去北京?北京有什麽你要去?盛夏,我給你留了面子,也給你朋友留了面子,你不要不知好歹。”趙婕臉色十分難看,她語氣沒有起伏,但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掌心,“你想讓你媽去死是嗎?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趙婕知道。

她真的知道。

她不說,她只看着,冷眼看着。是啊,趙婕那麽聰明,她不是普通的母親,她對一切總是成竹在胸,了然不語。她控制你,但不說控制,只說那是愛,那是關心,那是母親。她蟄伏在光的後面看着你,盯着你。哭哭鬧鬧不是她,她會用別的方式告訴你,她會贏。

她是媽媽,她是世間的理所應當,無法否定。

“我知道!”盛夏突然大喊,“我都知道,你不要把我當傻子當小孩,我長大了,我什麽都知道!”

原本還茫然猶豫的盛夏,被趙婕決絕的幾句話激得頭腦發熱,埋了十八年的叛逆因子全都竄出來了。人一旦被壓抑久了,反抗起來總是會令人吃驚,想來也很心酸,這居然是他長這麽大,第一次和趙婕吵架紅臉,對趙婕說,不。

“你知道?你知道什麽?”趙婕吃驚後當即尖聲反問,“你去北京幹什麽,倒貼上去找一個男的,你幾歲,他幾歲?你什麽身份,他什麽身份?你有什麽?你有沒有想過你有什麽資本讓人家珍重你,你跟他在一起有什麽保障?你告訴我,你回答我!”

盛夏固執地搖頭,“他是好人。”他一直搖頭,“那些不重要。”

“不重要?”趙婕猛地拍了下桌子,“盛夏,你不可以這麽自私。我養你到十八歲,哪裏虧待過你嗎?你說你長大了,成年了,那我請你想一想,你現在對我說這些是不是很沒良心?我們的家庭只有你和我,你要走,要去北京,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我們是什麽家庭,大理是什麽地方,你讓別人怎麽看你,你以後要怎麽活?你從小一直聽話,一成年就給我來個大的是吧?!”

盛夏情緒激動地吼回去:“我不聽話!我過得不開心,我是想讓你開心!你根本就不了解我,我不聽話,我初中就會抽煙了,你知道嗎!?你什麽都不知道。”

趙婕氣得胸口氣起起伏伏,直接起身甩了盛夏響亮的一巴掌。

盛夏被那巴掌打懵了。

趙婕從來不打他。上一次盛夏有記憶被打的情景,是在他爸爸的葬禮。那天盛夏不想在親戚面前哭,一直板着臉,因為覺得很害怕,也不想在別人面前哭。就是那天,趙婕哭着打了他一巴掌,打完以後又抱着他一直哄,說媽媽愛你,媽媽對不起你。

那天以後趙婕就再也沒有打過他,再也沒有。

打完後趙婕推着發懵的盛夏,推推搡搡地把他帶到了客廳左側裏面的一個房間。那個房間什麽都沒有,只有一個蒲團,小幾放着一個骨灰盒。

“你跪下!”趙婕厲聲喝道,“你看着你爸說,說你喜歡男的,不要我了,不要這個家了,什麽都不要了。你說,說了你想去哪裏我都不管你……說啊!你說啊!”

盛夏把上身俯到地面上。他睜着眼,看着自己的眼淚往下砸,砸出兩灘水漬。

趙婕平複了一下心情,才繼續開始這場博弈。

她做了很多年生意,和人打交道就是她的工作。說服自己的兒子也該有節奏,像現在。

趙婕語氣緩了點:“你身體不好,從南到北你能适應嗎?三天兩頭生病,出門在外誰照顧你?退一萬步講,人一輩子會遇到多少喜歡的人,你不可能……”

盛夏心中失笑,趙婕總是這樣,對付他就喜歡這樣,先說上幾句大道理,再給你一顆甜棗哄你開心。

他打斷了趙婕:“媽,是因為時烨老師是男的嗎?”

趙婕語氣平淡,“別跟我讨論這個,也別跟我說那些有的沒的,我沒那麽開明,我只知道你現在病了,我是你媽,我不能讓你錯下去。你說自己長大了,那長大了的你,做事能不能考慮一下後果?”

盛夏搖頭,他很茫然地答:“我……我不知道什麽後果,我也很害怕,我什麽都不知道,但現在顧不上了……”

“顧不上?人要是都因為顧不上不考慮結果那社會要變成什麽樣?”趙婕越說越快,逼得越來越緊,“你要殺了人再去考慮會不會坐牢,吸了毒再去考慮會不會上瘾,被一個男人騙了才知道自己有病?”

“媽——”盛夏有些不可置信,“這和殺人吸毒是一樣的事情嗎?你怎麽能這麽說——”

趙婕的話斬釘截鐵:“在我這裏就是一樣的。”

盛夏沒辦法反駁她。

他跪着,在蒲團上搖頭。

過了很久,他才說:“我剛剛讓他很傷心。媽,你讓我去試試吧……他是……他是我的夢想,是我的未來,你讓我試試吧,我真的長大了,我可以對自己負責……”

很小聲,像在說給自己聽。

“盛夏。”趙婕嘆了口氣,“我真的很不想在這天跟你說這些,你偏要來。好,你給我聽着。你自己想想,你那位朋友……我之前查過了,人家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已經拿了很多獎了,很火對吧?那你呢,你有什麽?你自己想一想,他到底怎麽看你?你是他的粉絲,他跟你在一起這叫什麽,別人怎麽想?我們雖然是普通人家,但不缺吃穿,也算富足,你又何必這樣上趕着去做一筆自己吃虧的買賣?”

盛夏帶着哭腔回:“這怎麽會是交易?我說了,我喜歡他,他說了他也喜歡我的……”

“他說了嗎?說了又怎麽樣,我今天說的話,明天就可以反悔,人生是一句話就能決定的嗎?”趙婕冷笑,“你們認識多久?一個星期,兩個星期?你別傻了好嗎,人家說不定只把你當成旅行途中的一個樂子,玩過了明天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你呢?你算老幾?你盛夏算老幾?你有什麽?”

趙婕一針見血,字字誅心。

“他喜歡你什麽?喜歡你傻嗎?你算個屁!”

她是清醒的,始終清醒,甚至知道直接攻擊盛夏最沒信心的脆弱之處。

趙婕一直在說,但之後盛夏就什麽都聽不到了。這一晚發生了太多他沒辦法一時消化的事情,而他選擇了最極端的一種解決方式,這一切都沒有辦法回頭了。

不回頭,就做到底。十八歲的時候做的決定,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半夜的時候他悄悄跑了出去,找到時烨住的地方,敲門,但發現時烨已經退房走了。

走了。

一晚上都不等,這就是時烨,是時烨的幹淨利落。

他打電話給時烨,手機的回答是: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跟我說對不起?連手機都知道他難過嗎。

半夜古城根本沒有出租。他攔了一輛過路的貨車,把身上所有的現金給了對方,請對方把自己送到城區。等到了城區,他又打了車去機場。

找不到,找不到。

今天找,明天也找?

找吧。

蠢。

真的蠢。

大海撈針,他當然找不到。

機場,火車站,汽車站,他再也找不到時烨了。

找的時候他一直在想,找到了說什麽。說什麽?說我喜歡你……不是,說我愛你?不鄭重,好随便。但還是說吧,不管了,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說三次?說我跑出來了,說你是我的未來,我不要責任不做乖孩子,你帶我走?好傻,但還是說吧。像電影裏面演的一樣,你帶我走,去北京,你抱我,我試着用我的笨拙去愛你,我試着努力生活,變成和你一樣明亮的星星?說你不要走,說我一直一直需要你,是真的,我沒有說謊。

太傻了。他跑出來的時候甚至沒有戴眼鏡。他很着急,渾身髒兮兮亂糟糟,找到後面他開始慌,他看不清,他怎麽就是看不清,沒有早點看清?

回去的時候是中午。

那天的大理下了雨。他搭公交回去,是和時烨坐過的那一趟二路車。回去的時候他一直在哭,被趙婕打過的半邊臉很疼,跪了半晚上的膝蓋也很疼,最疼的是心口,像被抽空了一樣,什麽都沒有剩下。

他淋雨回家,滿身落魄。在雨裏走的時候,盛夏漠然地脫掉腳下的鞋子,有些神經質地把鞋子丢到垃圾桶裏,又繼續往家的方向走。

盛夏心裏又怕又難過,委屈又痛苦……他長到十八歲,只做過兩件出格的事情。第一件,是十三歲的時候學會了抽煙,第二件,是十八歲成年的時候,愛上一個大他七歲的男人。

下雨好煩,為什麽偏偏是今天,偏偏是此刻,又是他這麽失魂落魄的時候。或者說天也在傷心?周圍的人在笑他诶,嘻嘻哈哈笑——你看那個人好奇怪,好神經,好落魄,好像一條狗。

他渾渾噩噩地回到家。趙婕已經找了他一天,這會兒在家急得團團轉。等看到淋得渾身濕透的兒子走回來的時候,趙婕喉頭一哽,攢了一肚子的大道理,一時間卻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盛夏哭得眼睛發紅。他只覺得大腦昏昏沉沉,渾身又冷又熱。

他茫然四顧,在雨裏漸漸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自己的存在。他明白,有些事情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時烨走了,往後他們的人生大概不再會有交集。就像這場雨,下過了,太陽出來,水汽蒸幹,這鋪天蓋地的雨和眼淚消失在空間裏,也再不會有影蹤。

盛夏在視線裏恍惚看到趙婕。他看到自己壓抑茫然的青春,看到懵懂聽話的自己,看到那些不甘心,看到那些求不得,看到貪嗔癡癫,看到許許多多,還看到點點星光。

他聽見自己心裏像是打了一聲悶雷,轟隆隆一聲巨響——過往沒有起伏的青春被狠狠地撕開,分崩離析,塵土飛揚,整個世界都變成了坍塌後一無所有的模樣。

我成年了,是個大人了,至少……要決定自己的人生。

盛夏站在雨裏,哭着對趙婕說:“媽——你……讓我去找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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