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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感受到臉頰被撫摸的瞬間,季知庭聽到某個聲音在耳邊喚出了他的名字。
不是此生的名字季景明,而是屬于前世的那個名字。
季知庭。
“季知庭,你能聽到我說的話,是麽?”
耳畔的聲音低沉溫軟,像是深林裏淌過的一泓清泉,卻帶着略微沙啞。
季知庭突然之間從蒼山來到這個不知是何處的地方,發覺自己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照理說此時不管發生什麽,他都不會覺得驚訝才對。
但此刻聽到這聲音,他仍難免驟然愣住。
這個聲音,是戚桐。
縱然已經與前世劃清界限,但再如何,這個人的聲音他也不會聽錯。
可是距離他上一世已過去三百年,戚桐如今也該有三百多歲,他若沒有壽終正寝,便應是已修煉成仙,沒有了壽數限制。
但仙人自有規矩,得道後仙體無法在凡塵俗世停留太長時間,多半居于仙界之中,或者深居簡出于洞府之內,按說不管他是否得道,自己都不可能再與之見面。
為什麽他會在這裏?
而且聽戚桐剛才說的,他知道自己是有意識的?
季知庭此生從未想過自己能與戚桐重逢,上輩子的事情已經過去,季知庭也早就沉澱下心,将前塵往事當作是大夢一場,可當他再聽見戚桐的聲音時,他才明白人的情緒總是難由自身控制。
他承認即便過去多年,他仍無法做到在面對戚桐時心緒無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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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與前世已然不同。
戚桐的手撫過他的臉頰,随後順着他的脖頸往下,動作輕慢而溫柔,指尖寸寸拂過他的衣物,随後将無法動彈的他輕輕扶起來倚靠在了床頭。
而随着季知庭坐起身,他也終于清晰地看見了此刻正坐在他床邊的戚桐。
季知庭心頭仿佛被某種東西劃過剎那,于是心口愈合了多年的瘡疤便像是被驟然揭開,那僞裝成已經愈合的傷口,重新露出了皮開肉綻的猙獰面貌,令他連呼吸都開始漸漸灼痛。
他本能地想要與戚桐拉開距離,但他現在無法動彈,也無法開口。
可他倏地發現,面前的戚桐與他記憶中的模樣,竟
是完全不同的。
曾經的蒼山戚桐,風姿絕豔劍法無雙,在蒼門年輕弟子中風頭無兩,永遠是最受矚目的存在。不光是在蒼山,即便是在整個修道界,也找不出如戚桐這般耀眼的人物,仿佛天生便帶着仙骨,無人不覺得他能得道升仙。
那時的戚桐在季知庭眼裏就是神仙般的人,如清風朗月,濯濯出塵。
但此刻坐在他面前的戚桐,卻已經不是原來的模樣。
他的面色是毫無血色的白,白得像是百年未見陽光,連手背的青筋都異常明顯。他的臉頰相比從前清減了許多,五官輪廓雖看來并無變化,但那清風明月般的氣息卻再也不見,剩下的只有死水般的沉寂。
季知庭還注意到了他的眸子。
戚桐從前有一雙很漂亮的眸子,瞳色比旁人更漆黑湛亮,笑起來像是輪彎月,平白的亂人心神,不說話時也似含笑,眼尾微微上挑,總似含情其中。
但現在的戚桐,那雙總含笑的眸,卻不知為何染上了赤紅。
那雙眼睛此刻正緊盯着季知庭,似有恨意,又似不舍。
季知庭聽見戚桐又說道:“你為什麽不答我的話?季知庭?”
季知庭沒有辦法答話。
他的身體不受自己的控制,并無辦法開口。
所以他只能默然看着戚桐。
從重逢最初的驚慌和錯亂。
到之後的晦澀難言。
再到現在……
或許是因為他無法挪動身體,只能盯着戚桐看的原因,他發現在經過最初撕裂般的痛楚之後,他胸口的鈍痛随着時間逐漸減弱下來。
就像是驟然炸開的火焰,在狼狽的燒灼之後,那些屑沫帶着火星漸漸涼了下來,露出了裏面滿片慘烈的狼藉。
季知庭直視着面前的戚桐,忽地在心中問自己,為什麽剛才那瞬間,他想要倉皇逃離?
自己是無法面對戚桐嗎?
不是的。
心底深處某個理智的聲音終于掌控了主導,這麽堅定地告訴了他。
季知庭在這瞬間徹底平靜了下來。
虧欠?
并非如此。
憎恨?
事到如今他從未恨過。
執念?
于他來說,沒有什麽能跨過兩世的執念。
那麽,戀慕?
季知庭坐在床上,靠着床頭靜看這張熟悉的面孔,用最平靜的心情感受着自己的心跳。
從前面對戚桐時的悸動,酸楚,痛苦,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面前的不過是個許久未見的故人。
與別人并無任何不同。
早在上輩子身死之時,他就已經将自己與戚桐的所有恩怨一筆勾銷,他與戚桐兩不相欠,情也好很也好都該随着上輩子的結束而邁向終結,便是見了面,自己也沒有理由回避。
季知庭感覺心中迷霧漸漸散開,連眼前所見也變得清明起來。
他常說放下過往,卻始終未能真正放下,直至此時再見到困鎖自己前生的人,才倏忽明白,真正劃下句點,并不是在他身死的剎那,而是在重逢之際。
因為他已經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已與往時不同。
季知庭在心底笑了。
松懈的,疲憊的,卻前所未有的暢快的笑。
季知庭如今沒法控制自己的身體,表情自然也不會真的有所變化,但守在床邊的戚桐,卻忽地擡起眼,輕聲問道:“你剛才是不是笑了?”
季知庭并不作答。
而戚桐卻也沒有要等待他回答的意思,他再次撫上季知庭的臉頰,眼睫微微垂下,湊近到用前額抵着季知庭的額頭,含糊地低笑起來:“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你是在看着我的……三百年了,季知庭,你要何時才願醒來呢?”
季知庭:“……”
到這時候,徹底平靜後的他已經看懂了自己此時的處境。
戚桐并不知道他醒着,他現在應該是被招魂咒術送到了戚桐面前的某具傀儡當中,無法動彈也無法開口。戚桐應是經常來到這具傀儡面前與之對話,但他卻并沒有發現,此時此刻這具傀儡身體裏已經附上了他的魂魄。
他會被招魂咒招來這裏,是因緣巧合,還是別人有意為之?
季知庭不清楚緣由,但他很清楚自己必須回去。
既然是招魂,那麽現在他應該只是短暫地在咒術的作用下寄宿在這具軀體裏,或許其他咒術能有方法破解。
季知庭在腦海裏搜索着前世所學,心平氣和地面對着戚桐,打算當自己從未見過對方,盡快回到自己的身體。
他現在情緒已經不再有起伏,也并沒有其他的念想,他只想要回去。
但正在他這般想着的時候,正輕撫他面頰的戚桐,忽地垂下頭,将臉埋在了他的頸間。
“真是好笑,你明明是活着的,不是嗎?”戚桐的聲音自季知庭耳側傳來,比先前更加清晰溫柔,帶着無限缱绻,氣息溫熱地摩挲過季知庭的脖頸,令人有些發癢。
接着季知庭感到頸側微微一痛。
不算多麽尖銳的疼痛,他能夠感覺到戚桐的齒尖輕輕抵在他的頸側,那力道并未将他皮膚咬破,頂多是咬出了痕跡,不像是在洩憤,卻像是在宣洩另一種情緒。
“你明明活着,會受傷,會留下印記,可是為什麽你從來不肯回答我?”
戚桐松開季知庭,緩緩地開了口,随即他将柔軟的唇瓣抵在了季知庭脖頸剛才被咬出齒痕的位置。
他專注地吻着那處。
聲音越來越低啞,似宣誓似低訴,沉得像是字字染血。
“你是我的,季知庭,生死都是我的。”
“總有一日,我會将你喚回,總有一日,你……”
“……”
-
季知庭在晨光中睜眸醒來。
執着森冷的聲音猶在耳畔,但眼前的場景已經換了一遍。
他所在的房間,已經變回了他在蒼山院落中的小屋,陽光溫軟自窗外透進來,輕風吹得床畔簾幕窸窣作響,外面隐約有鳥鳴,以及更遠處蒼山弟子們晨練的聲音。
回來了。
季知庭疲憊地想。
他自床上起身,還未看向身側,就見某道身影直直撲到了他的床邊,驚喜地叫了出來:“殿下!殿下您總算是醒過來了!您沒事吧,身上有沒有哪裏不舒服?頭暈嗎?要不要吃點什麽?”
季知庭轉過臉,看到了正滿臉緊張的護衛星池。
星池眼底下有着濃郁的黑青,精神也不怎麽好,看起來像是守了他一宿,根本沒顧上睡覺。
季知庭原本打算調笑他的冒失,看到他這副模樣,頓時又說不出口了,只擡手輕輕揉了揉他腦袋,說道:“我沒事。”
星池委屈巴巴地蹲在他床邊:“真的?”
季知庭點頭,掀開被褥站起身,朝着窗邊走去:“我昏睡了多久?”
星池原本還在擔憂,但現在看季知庭神色平靜,行動如常,看起來的确沒有任何異樣,他終于放下心來,松口氣說道:“殿下昨天傍晚昏迷,到今早才醒過來。”
整整一夜。
季知庭若有所思,心裏早已明白問題出在何處,他于是接着問道:“蒼山的下次集修,是在六天後?”
星池不明白他為什麽問起這個,卻還是應道:“是的。”
這場集修有問題,季知庭仍沒弄明白戚桐定下集修規矩的目的,但他肯定不會再去了,他回過頭,對星池說道:“替我告訴朱五,下次的集修我就不……”
他正這麽說着,面前的星池擡眼盯着他,卻突然“咦”了聲,盯着他細白的頸間睜大眼睛道:“殿下,您的脖頸上,怎麽會有個咬痕?”
季知庭微微一怔,擡手撫上了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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