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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果然還是沒有逃掉。

在意識再度清晰的瞬間,季知庭在心底嘆了口氣。

雖然這不是他想看到的結果,但他心裏其實也已經做好了準備,明白既然自己沾上了這件事情,就不太可能輕易化解掉,畢竟制造出這種事端的人是戚桐,是應該被普通人稱之為神仙的存在。

季知庭于是不再去計較自己為什麽會來到這裏,而是專心觀察起了周圍的環境。

他這次魂魄進入的軀體,與上次應該是同一具,只不過這次周圍的環境和之前大有不同。

他發覺自己所在的房間已經不是原來的那處,而是一間仿佛地宮般的陰暗環境。

這處地宮十分寬敞,宮殿的形狀卻十分奇怪,牆壁并非四面,而是約有十六面,每面牆上都懸着一盞蓮燈,明明四周無風,但這些蓮燈卻仿佛在被什麽力道所吹拂般,不斷地搖晃着,照得他身下的影子不斷晃動。

而季知庭自己,則正以盤腿打坐的姿态,坐在房間正中央的石臺上。

季知庭還注意到,這座石臺以他為中心,正有無數咒符延伸而出,從他身下一直延續到石臺下方,接着又延伸至牆面上。

整個房間裏滿滿都是符文,這些字隐約泛着金光,在火光晃動之下仿佛有生命般游曳着。

這是什麽符咒?

季知庭對符法十分精通,但意外的是,他觀察着自己視線所能及之處,仔細查看之下,卻竟然無法分辨這些符咒究竟是什麽作用。

只在轉瞬之間,季知庭就明白了過來。

這些恐怕并不是仙門咒術。

那麽是源自何處?魔門?還是別的什麽失落多年的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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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知庭沒法立刻做出判斷,最重要的是,他上次魂魄被招來的時候,是見到了戚桐的,這咒術如果和戚桐有關系的話,後者是如何學會這種詭異咒術的?

又或者做出這種事情的并不是戚桐?

季知庭後面的這個猜測,很快就被粉碎了,因為戚桐從外面推門走了進來。

這件事情果然與戚桐有關。

時隔七日,再次以這種方式見到戚桐,季知庭已經不覺得意外了,他認真地注視着從門外踏入的戚桐,對

自己如今的狀态很滿意。

沒有再像上次那樣慌亂,他的心情沒有更多的起伏。

他只是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被戚桐招來,而戚桐上次又為何會對他說那樣的話。戚桐當初恨他入骨,沒有理由再想讓他活過來。

和上次時一樣,戚桐并沒有發現他的魂魄在這具傀儡之中。

戚桐在進門之後,來到石臺之前,以仙力弄破自己的指尖,然後異常熟練地在石臺上畫起了符文。

季知庭注意到,戚桐指尖的血在滴上石臺之後,迅速地便滲入了石臺之中,仿佛原本就刻在其上一般,字符的邊緣泛起了淺淡的金色。

在這瞬間,季知庭終于有些明白了過來。

這滿屋子的符文,似乎都是戚桐用自己的鮮血所書寫的。只是這宮殿如此寬敞,地上牆上的符文如此密集,戚桐究竟耗費了多少鮮血,用了多長時間才寫出了如此龐大的符文陣法?

他到底想要做什麽?

季知庭心中疑惑,再次看向戚桐的時候,對方已經寫完了符咒,他發現自己身下的石臺上多了一個金色的咒文。

只多了一個字。

戚桐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似乎剛才的那個符文,就已經耗費了他大半的力量。

他額上微微見汗,但那雙眸子卻紅得妖異,目光執着地盯着那個符文,神态中不知為何藏着一抹瘋狂。

正在季知庭沉思之際,畫好符咒的戚桐倏地擡起頭來,看向季知庭面容。

剎那之間,季知庭甚至覺得戚桐已經發現了他魂魄的存在。

但是很快他就注意到,戚桐雖然看着他,但目光卻十分飄忽,仿佛越過他的軀體,看向了更遙遠的地方。

戚桐的目光漸漸變得溫和起來,眸中的瘋狂像是被有意識地壓制了下去,漸漸地變成了另一種更加複雜的情緒。他雙手撐在石臺上,湊近了季知庭,終于在他的耳畔輕聲說道:“等我。”

“我就快成功了,等我。”

随着他說出這句話,季知庭在視線的餘光中瞥見周圍的金色符文似乎開始逐漸顫抖着發出更加明亮的顏色,那些符文在戚桐力量的引導下,分開又重疊,最終成了雜亂無章的一片,徹底将季知庭淹沒其中。

等到季知庭再回神之際,他已經不在那處宮殿當中。

但意外的是,他也并沒有回到蒼山的庭院裏。

季知庭發現那禁锢着自己軀體的束縛感已經沒有了,他低下頭,捏了捏拳頭,又看了看自己的身體,明白自己已經恢複了行動自由。

而在這同時,身邊的戚桐也不見了蹤影,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座相當陳舊的破廟。

有叫罵聲隐約從裏面傳來。

這是何處?

和之前的那處地宮相比,這裏的場景顯然沒那麽真實,因為除了面前的破廟,周圍的其他環境景色都是模糊的,根本無法接近,也看不清楚,仿佛只有這座破廟才是中心。

季知庭很快得出了結論,這裏應該是某人的幻境。

既然是幻境,就沒有辦法傷到他,那麽進去看看也無妨。

季知庭面色平靜地踏進了破廟當中。

廟裏正坐着四五個人,全是衣衫褴褛的乞丐,身上髒得厲害,頭發也亂糟糟地糾纏在一起,就算僅是幻境,仿佛也能夠聞到他們身上的馊臭的味道。

這破廟是乞丐們的聚集地,每座城裏都有許多流浪乞丐,他們沒有住處,睡在大街上人人喊打,只有尋個破爛的廟宇才能夠勉強抵禦夜晚的寒冷。

這群乞丐大部分都上了年紀,有人瘸了腿,也有人瞎着眼,只有一個男孩混在其中顯得格格不入。

男孩十歲出頭的樣子,身形瘦得像個猴子,臉髒得看不清模樣,只有那雙眼睛顯得又大又亮。

他正在被幾個乞丐敲打着腦袋。

“交出來!趕緊的,我可是看到了,那個大小姐把銅板扔你碗裏了!別當老子是瞎子!”

“喲,瞎子也聽着聲兒呢,是銅板沒錯了,怎麽的,小子還想偷偷帶出去?”

“廢話什麽呢,揍不就完事了!他娘的開始不聽話了是吧?”

幾個乞丐不停地用竹棍敲打着男孩,用手戳他腦門,污言穢語一句接着一句,而小孩縮着身子,死死地護着自己懷裏的東西,緊閉着眼倔強地不肯出聲。

過了好一會兒,落在他身上的力道才小了些。

小孩謹慎地睜開一只眼,瞅着面前的老乞丐們,見他們沒再繼續打下去,才

眨巴着眼睛小聲笑了起來:“不打啦?姜爺爺手疼了不?瘸子爺爺就別湊熱鬧了,動手都不方便,差點把自己給掀翻了,你們這點勁可不夠讓我吃苦的。”

他仿佛完全感覺不到疼,笑了兩聲後悄悄地往門口的方向挪了兩步:“行了,你們趕緊吃東西,我去外面再讨點!”

被稱為姜爺爺的老乞丐沒好氣地瞪着他,伸出棍子試圖戳他:“滾滾滾!小沒良心的,你這點錢愛給誰花給誰花,老子不管了!餓死你算了!”

小孩吐了吐舌頭,這次靈活地躲開了棍子。

他拍拍屁股站起來,捧着手裏的東西往門口跑了兩步,回頭又笑着說道:“那我先出去一下,晚點再回來!”

沒等幾個老乞丐說話,他就迅速地跑走了,跑走的時候還偷偷地摸了摸被打疼的地方。

他一路跑出破廟,幻境裏的情景也跟着有了改變,季知庭看着小孩跑出去的身影,眸中沒有驚起半點波瀾,他在沉默中跟了上去。

小孩離開破廟之後,就到了街市上面。

他身上又髒又臭,行人們大都将他當瘟疫般躲着,小孩也不在意,心情極好地跑着,沒多久到了一處藥鋪外面。

藥鋪的人臉色嫌棄地驅趕着他,讓他別在鋪子門口搗亂,小孩連忙把身上的銅板全部掏出來,遞給對方說明自己的來意。

在被問過好幾次是不是偷來的錢之後,小孩終于成功買到了藥膏,接着他高高興興地謝過對方,出門後又往前面跑去。

他跑得很急,因為赤着雙足,踩在青石地板上啪塔啪塔的聲響在離開鬧市後尤其明顯。

随着四周街道的燈火逐漸稀少,小孩終于在喘息當中,來到了某處看起來久無人住的庭院外面。

他鬼鬼祟祟似地往四周看了看,等确定四周無人之後,他終于踩着牆角的箱子和雜物,艱難地翻過牆,到了院子裏面。

季知庭跟着進了院子,不過他并不是翻牆進去的,而是推門走進去的。

幻境裏的人看不到他,自然不會注意這樣的動靜。

季知庭很快在庭院的角落裏看到了剛才的小男孩,以及他身旁看起來和他年歲差不多的另一個男孩。

這個男孩長得很漂亮,穿着染血的白衣,雖然

臉色蒼白,有些憔悴,但仍然粉雕玉琢的,幹淨得仿佛根本不該出現在這片落魄的院子裏。

小乞丐和白衣男孩,看起來根本不可能有交集的兩個人,就這麽一起縮在角落裏。

但看到小乞丐出現,白衣男孩卻立刻擡頭,對他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小乞丐也迅速地跑到了他的面前,小心翼翼地從懷裏面掏出藥膏,說道:“看看這是什麽!”

白衣男孩怔了怔,小聲說道:“你特地替我買的?”

小乞丐像是對他驚訝的表情很受用,笑着點了點頭,接着開始扒拉白衣男孩的衣服:“快點,轉過去轉過去,讓我給你上藥。”

白衣男孩仍有些懵,卻還是順從地轉過了身,任由對方給自己背上的傷口塗抹傷藥。

抹藥的過程并不輕松,白衣男孩疼得身子發抖,卻沒有說出半個疼字,只默默地承受着這樣的痛楚。

直到小乞丐專注地替他上完藥,又撕下他衣服下擺認真替他包紮好,他才紅着眼圈小聲說道:“謝謝。”

小乞丐聽着他細弱的聲音,噗嗤笑了起來。

“你真有意思。”小乞丐偏過頭看他,朝他笑着說道,“你就不問問我的錢是不是偷來的嗎,連剛才藥鋪的人都覺得我是偷來。”

白衣男孩搖了搖頭,聲音雖然很輕,但卻異常肯定:“你不會。”

聽到這句話,小乞丐怔了片刻,又笑了起來。

白衣男孩有些不解:“你為什麽笑話我?”

小乞丐連忙搖頭,擡起雙手做出無辜的模樣:“我沒有。”

還沒等白衣男孩發問,小乞丐就又說道:“我只是覺得你這麽單純容易被騙。”

白衣男孩再次換上認真的表情:“你不會騙我。”

小乞丐:“那我今天睡你這裏,你給我當枕頭,廟裏面太破太冷了。”

白衣男孩猶豫了一下,往牆角裏面縮了縮,作勢要脫下自己的外袍:“我的衣服給你就不冷了,要是不夠的話我用內息幫你取暖,你貼我近一點……”

小乞丐憋着笑:“騙你的。”

白衣男孩:“……”

小乞丐終于忍不住捂着肚子笑倒在地,他靠在牆邊,邊笑邊說道:“都說了

不要太相信別人,你這麽容易被騙,你師父是怎麽讓你出來的,你還說你是什麽這一代最強的弟子,下山是斬妖除魔的,你這樣子随便一個人妖怪都能把你騙得團團轉。”

白衣男孩:“……”

他被笑得有些臉紅,又有些着急,可是不知道該怎麽辯解:“我真的是蒼山首徒,我很強的!我會用很多符法咒術,還會禦劍,但是……但是現在不行,我受傷了沒法調用太多修為……”

小乞丐點頭附和着他,滿臉認真的樣子:“唔,嗯嗯。”

白衣男孩更着急了:“我真的很強的!”

小乞丐:“嗯嗯,你說得對。”

“……”

兩個人一番折騰,白衣男孩終于因為受傷而體力不支,開始困倦起來。小乞丐原本打算離開,但見白衣男孩閉上眼睛單薄脆弱的模樣,又重新坐了下來,安安靜靜地守在他的身側。

不知道過了多久,白衣男孩突然說道:“我真的……還挺厲害的。”

小乞丐突然聽他說這話,笑着摸了摸他的腦袋:“嗯,逗你的,我知道。”

白衣男孩茫然地看着他:“那你剛才為什麽那樣?”

小乞丐:“因為你慌起來的樣子好好玩。”

白衣男孩:“……”

小乞丐守在他的身邊,擡頭看着院落上方的星星,低聲說道:“我知道的,在這些城鎮外面,在很遠很遠的山林裏面,有會飛的仙人,可以踏着劍滿天飛,可以斬妖除魔,我以前一直很羨慕,很想親眼看看,也想親手斬妖除魔,我爺爺就是死在妖魔手裏的……不說這個,我沒見過真正的仙人,但我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應該也是個小仙人。”

白衣男孩不解:“為什麽?”

小乞丐理所當然地道:“當然是因為你好看啊,這麽好看不是仙人是什麽?”

白衣男孩呆了一瞬,不明白他這種判斷究竟是什麽标準。

小乞丐又說道:“仙人們都住在天上嗎?”

白衣男孩連忙搖頭:“我不是仙人,我們是修道者,只有得道才能突破成仙人,那是很難的,天底下只有很少很少的人能夠做到。”

小乞丐:“噢,我覺得我要是修仙肯定可以做到。”

白衣男孩眨巴着眼睛,怕他誤會連忙說道:“真的很難很難,聽說要九死一生,我們門派已經有五百年沒有人突破成仙了。”

小乞丐:“那我也能。”

他說得沒頭沒腦,也沒有任何根據,但就是有着一股說不出的信心。

說話的時候眸子晶亮滿是笑意,仿佛比天上的星星還要湛然透徹。

白衣男孩看着他說話時的模樣,仿佛被他給感染了,于是沒來由地點了點頭,輕聲說道:“嗯,你一定能。”

過了會兒,白衣男孩突然認真地說道:“你跟我回山門吧,我求師父收你為徒,你一定可以得道成仙的。”

小乞丐“哦”了聲,目光在白衣男孩的身上停留片刻,随即笑着搖了頭:“不行啊,我要留在這裏。”

白衣男孩像是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答案,不解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問道:“為什麽?你不是說你也想斬妖除魔嗎?”

小乞丐笑着說道:“是啊,我從小是個孤兒,是爺爺在山洞裏面撿到我,費盡心思把我拉扯大的,我小時候任性貪玩,常常自己到處亂跑,結果四歲的時候因為撞見妖怪,差點被吃了,是爺爺跑出來找到了我,把我從妖怪面前救了下來,結果他自己被吃了。”

白衣男孩聽着他的話,喃喃道:“你那時候親眼看到了……”

小乞丐點點頭,說話的時候語氣卻漫不經心的:“是啊,我就在他面前呢,他被咬碎了腦袋,胳膊斷了半截,我看着他被妖獸嚼斷骨頭,身上的血流了一地,那時候他還沒斷氣,還在妖怪嘴裏跟我說話呢,說叫我快點跑,快點跑。”

白衣男孩身上微僵,眼圈發紅:“你……”

“騙你的。”小乞丐側過臉,對他露出個大大咧咧的笑,“我早跑了,跑得可快了。”

白衣男孩沒有說話,看起來還是很難過。

小乞丐接着說道:“我那時候才四歲,沒了爺爺也不會自己讨飯,是其他跟爺爺一樣的乞丐把我養大的,他們現在年紀都很大啦,沒法再去外面風吹日曬了,他們以前把我拉扯大,現在我長大了,我得照顧好他們,他們看着對我挺兇,但其實都對我很好,所以我是不會去仙門的。”

白衣男孩紅着眼眶看他。

小乞丐被他的樣子惹得又笑起來:“你怎麽一副要哭的樣子,你這樣真的是小仙人嗎,你是小淚人吧?你以後見到妖怪可怎麽辦,別人還沒動手,你就被吓哭了。”

白衣男孩沒應他這番調笑。

只是過了片刻,他才像是下定決心一樣說道:“你不會斬妖除魔也沒關系,我很強的,等我以後變得更厲害了,我替你斬妖除魔,你要斬誰我就幫你斬誰。”

他的話實在是太過認真,小乞丐明明是調笑着別人,這下卻自己愣住了。

面對着白衣男孩的眼神,小乞丐嘆了口氣,這才摸了摸他的腦袋重新露出笑顏:“好啊,我們一起去鬧得天底下不得安寧,以後誰敢說我的不是,我就告訴他我背後有你這位小仙人,你替我揍他丫的!”

白衣男孩斯斯文文的,沒說過這種話,但聽小乞丐這麽說,還是學着他的模樣,認真說道:“我替你揍他……丫的。”

不過他還是搞不懂為什麽,小乞丐在聽他說完這句以後又捂着肚子笑了起來。

白衣男孩連忙又說道:“不過也許不用等那麽久,如果以後你不想在這裏待着了,你還是可以來蒼山找我。”

小乞丐:“嗯?”

白衣男孩沒等他拒絕,就又說道:“你來蒼山,我等你。”

小乞丐想了想,點頭順着他的話說道:“好啊,我來找你。”

随着這句話話音落下,四周的場景盡數消散,連帶着場景中的人也模糊起來,一切就像是被風沙吹散的塑像,最終又歸于了歲月中塵土的模樣。

幻境消失了。

當季知庭再次在蒼山熟悉的房間裏醒來,他才緩緩坐起身,目光沉寂地看向窗外。

那段幻境,一直看到最後他才想起來。

那個小乞丐是他自己。

他竟然曾經有過那種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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