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若來客棧

若來客棧

四平鎮是個很小的地方,卻因為要去南邊重鎮和合必經此地,車來車往也算頻繁。而前往和合尚有幾個時辰的路程,因此來往商旅多有打尖住店之需,客棧便應運而生。

四平鎮上共有五家客棧,其中不乏遍布天下的老字號“悅來”、“同福”。其中四家不管規模大小,年底盤賬,多少都有盈利。而唯一少有盈利多有虧損的那家,便是開在鎮最東頭的“若來客棧”。

這生意不好的最大原因大概就是地理位置極為不佳。小鎮主幹道是南北向的,來往商旅多是趕路,為了省事方便,看着沿路的客棧就停下了,不會再往裏走。而這若來客棧就偏偏開在了東西向的街道上,還是極靠裏的位置。且沒有塊橫出的招牌提醒人,因此很多人往返多次,都以為四平鎮上只有四家客棧。

而另一個生意不好的理由,是掌櫃是個不管事的人,整日游手好閑,不務正業,別說看着客棧招攬顧客琢磨着怎麽把生意做上去,平日裏就連個人影都瞧不見。上行下效,掌櫃的都這樣了,店小二還能勤快?

于是這一年年的,除非往來商旅太多其他四家住不下了,那些客人才在別人的指點下摸到這裏來,平時這客棧從來是門前冷落鞍馬稀。

不過生意不好歸不好,這客棧還是一年年的開了下來,雖然一年前那門上就貼上了一張紙,紙上兩個端端正正的隸書——轉讓。

這兩個字是穆雙寫的。

穆雙是店裏的夥計。唯一一個夥計。

穆雙記得剛來這裏時還有一個夥計的,只是還沒等他把那人的樣子記住,他的前任就跟掌櫃的結了工錢走人了。走時帶着重獲自由的喜悅以及看着他人跳入火坑的不忍再以及他人跳入火坑總比自己在火坑裏待着要好的感慨等種種複雜的眼神拍了拍自己的肩,然後毫不回頭的潇灑離開。

事實上,穆雙是在很久以前才領悟那位前任眼神裏的涵義的。

嗯,是在自己的工錢無限期的被拖延後終于拿到手,卻發現比原來商讨好的少了一大半,你跟掌櫃的理論,他還拿出算盤開始跟你算在這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的開銷。實在扛不住了,還跟你打交情牌,最後磨得你只能憤憤地收下那點工錢,沒辦法,還有一大半依然被他拖延着。你要嚷着走,他還厚顏無恥的說要走也成,可總得有人填是吧,放心,招到新的夥計,一定結完工資包上紅包讓你走。可是這麽個冷清的客棧,這麽個沒品的掌櫃,知根知底的,誰願意在這幹啊!所以,只能硬着頭皮繼續幹。

所以,當穆雙深刻領會掌櫃的無良品行時,他對那日前任最後的眼神有了本質的認識——天知道當時他還以為那個眉清目秀的少年看上自己了。

不過雖然穆雙充分感受到了掌櫃的無良,雖然他在這一年多了拿到的工錢還沒說好的一個月的多,但他始終不想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家客棧,離開這個人。

說到底,掌櫃是個很好的人。

說到底,他,很喜歡跟他在一起。

掌櫃姓白名若來,嗯,若來客棧的名字就這麽來的。他是個懶人,就地取材的東西他絕不願意費半點心思搜尋。

年齡不詳。跟你調侃的時候像二十歲,跟他兒子站一塊的時候又估摸着有三十歲,等他一個人坐在廊下對月喝酒時,又感覺有着四十歲的沉穩和滄桑。

穆雙曾經也好奇他今年到底多少歲而去問他,誰知他擡頭看了看天,掐指算了算,正兒八經回答道:“我忘記了。”

掌櫃的記性不太好,這點穆雙知道,丢三落四的事沒少幹。不過能把自己的年紀忘了,這事還真是有些奇怪。

穆雙卻也不再問他,只是第二天見着來送米的王二嫂,問了下這事。誰知王二嫂也說這事說不清楚。

穆雙就更奇怪了,他想王二嫂是土生土長的四平鎮人,怎麽不知道掌櫃的年紀,他出生在什麽時候總清楚的吧。

王二嫂說:“我是本地人不假,可你們掌櫃的不是。他是十年前來的,原來家是西南邊尹昌那段的,家裏先是戰亂,後來又鬧了水災,死了很多人,他爹娘媳婦都死了。沒法子,想着還有個遠方表舅在這,就帶着襁褓裏的孩子來投奔了。白老爺原是在衙門裏當差的,老婆死的早,也沒個孩子,看了憑印,就将你家掌櫃的留下了。你家掌櫃的也孝順,将白老爺盡心盡力伺候到過世……所以啊,你要問我你家掌櫃的多大了,我還真說不上來……”

本來是打聽着年紀,誰知道聽到了這些往事,穆雙不由唏噓,他家掌櫃的命也真不算好。

這會穆雙已經不糾結掌櫃的年紀了,他坐在長凳上,左手臂搭在桌子上撐着頭,眼睛望着被寒風吹得邊角翻飛的厚布幔,右手時不時的從邊上碟子裏捏一粒花生米去了皮扔嘴裏,心裏想着:今年要不要回家看看去?

又是年三十了,上年就沒回去,氣得老頭子差點沒把最心愛的玉扳指拍碎了。當然這些是大哥在書信裏說的。

老頭子雖然氣急讓自己滾說要斷絕父子關系,可到底還是心疼自己的。穆雙記得那枚玉扳指還是自己淘來獻給老頭子的,要是他真那麽狠心絕情,也不至于現在還戴着,也不至于在上次那封書信裏,暗示大哥讓他回去了。

三個兒子裏,自己是最不成體統最敗壞門風的,但無疑,也是最了解他最跟他貼心的最得他歡喜的。

可是就因為這了解,雖然知道老頭子願意冰釋前嫌,他也不敢回去。老頭子是決計不會同意他的那點事的,他一回去,就是個服軟的态度,然後就又會被逼着娶誰誰誰家的誰誰誰。而娶妻生子這事,他穆雙又是死活不願幹的。

于是這家,自然是歸不得了。

想着這些有的沒的,穆雙有些心煩,便想着反正沒客人,早點關門,他趕去趙家村,說不定還能聽個後場。

今天是除夕,趙家村的趙員外每年都會在這個時候請個出名的戲班子過來給自己的老母親祝壽。而每每此時,周邊的鄉親都會去聽個熱鬧,因為不但有的聽,還有的吃有的賞。

掌櫃的便是其中之一。不過他是純粹去聽戲的。

掌櫃的是個戲迷,平時也沒少哼哼,特別迷一出叫《君王令》的戲。穆雙聽過這戲,講得是一位君王為了霸業,将愛慕自己的将軍賜死的故事。

這故事沒什麽精彩之處,可每次掌櫃的聽着,都有些失神。穆雙看着就有些奇怪,問白米你爹怎麽了。

白米低聲說:“這還是好的,前些年他聽着眼眶都會紅。”

于是穆雙看着掌櫃的眼神就會不一樣,無良掌櫃其實有顆脆弱的心啊。

可是他那樣子,特招人心疼。

不過現在穆雙又有些憤憤不平了,這大過年的,自己帶着兒子跑去聽戲作樂,只留下自己一個人看着這破店。

什麽萬一有客人來了,這都什麽時候了怎麽還會有客人?就算有客人,好好的四家店不住還跑這來?

穆雙這麽想着,卻感覺到一股寒風席卷而來,凍得他猛打了個哆嗦。擡頭一看,幔布被掀開了,兩個披着鬥篷的人進了來,随後,又一個披着大氅的俊秀男子走了進來,接着,又是兩個披鬥篷的人跟了進來。

外面不知什麽時候下雪了,五人身上都飄了些雪花,一進來,沾了熱氣,慢慢融化。

五人卸下鬥篷大氅,四個随從清一色如墨黑衣,為首的那位俊秀男子一身鐵鏽紅暗底雲紋華服,襯得他肌膚白皙如玉,美豔異常。

穆雙不由看呆了。

那俊秀男子環顧了下四周,微微蹙了蹙眉頭,用手掩了下鼻,然後尋了個位置坐下。其餘四人也相應坐下。

四人之一見着店小二過來,道:“有什麽熱飯熱菜趕緊上來。”

“好咧,客官稍等!”麻利的給五人倒好茶,穆雙趕緊奔到廚房。

也不知道老五睡了沒,得趕緊讓他燒兩個菜。

其實穆雙打心眼裏不願做這筆生意。都這麽晚了,還是大過年的,誰高興動彈?而且這熱飯熱菜也着實讓人頭疼,他記得今晚好像吃得是餃子沒飯啊!

不過他沒敢應這話。那四位各個帶着一股子煞氣,而且從氣息和步伐來看,都是高手。那為首的,長得是俊美,前所未見的俊美,可一股子陰寒之氣,就跟死人堆裏出來似的,穆雙都懷疑剛才感覺到的寒風到底是外邊刮的西北風,還是這人身上傳出的?

不過這些是什麽人,天寒地凍大年夜的在外跑,還是着急趕路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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