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是非之地
是非之地
錦安城,的确是是非之地。
當初白若來在四平鎮見着顏翡,覺得此地已不安全,便想着再換個地方。尹昌要回,但不能長住,而這天下如此之下,還有何處可安家?
顏翡心思通透,猜出了他會定居江南,那麽,他是否還會猜出他十年之後回錦安?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話說了幾百上千年,這次就再用上一回。所以白若來讓老五帶着白米去了錦安城,尋一個不惹眼的地方,再次隐遁起來。
更何況,如今一切都是迷局,也唯有在這裏,才能将那些事打探個清楚。
雖然翻覆已是十年,但對于那個人,一有風吹草動,還是免不了的牽腸挂肚。
終究是孽啊!
而老五身為旁觀者,心裏更有一番清楚思量。
裴玉命飛魚營四海尋人,多少鬧出了點動靜,可是錦安城裏卻對此事一無所知,顯然是裴玉刻意避開,封鎖了消息。于是這便形成了這樣一個情形,裴玉遍布天下尋着白沉歡,誰知白沉歡卻跑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過活,而裴玉出于顧忌,也不會在錦安城裏搜上一搜,于是從這一點上說,他們安全的很。
可是這樣的安全背後有太大的風險,太大的隐患,一不小心,就會踏入萬丈深淵,前功盡棄。
白若來不管不顧,險中求勝,可他老五不能順其自然。
這十年,白若來精心照料白米,俨然親生。他教他柴米油鹽醬醋茶,教他酸甜苦辣鹹麻澀,教他古史典籍忠孝仁義,教他人間百态世态炎涼,甚至他也不反對當初穆雙教他一些旁門左道。他讓白米如同野外幼苗恣意生長,不束縛,不壓制,任他生出自然模樣。他放任放縱置之不管,卻偏偏有一樣,死活不讓白米觸碰。
那就是——習武練劍!
白若來不準白米習武練劍,甚至白米五歲那年無意把玩隔壁小孩的木劍都引得他勃然變色。
白米不解,別家的孩子都習劍,為何我不行?
老五不解,白米資質甚好,為何不讓他習劍?
可白若來始終不解答,只沉着臉讓白米從此以後不得碰那些東西。
之前在四平鎮,白若來不讓白米習武練劍也便罷了,總歸是太平之地,沒什麽危險。可現在來了錦安城,出門一步都可能碰着萬一,再不讓白米學點東西已自保,如何是好?
他老五一把薄刀在手,能護着他們,可是護得了一時,護得了一世嗎?
立于危境,當自強啊!
所以在搬來錦安城的這一個月裏,老五擅自做主,開始教白米習劍。
老五雖然用刀,但跟着劍尊那兩年耳濡目染了不少東西,所以可着法兒回想出那些最好的劍法,然後一股腦灌給白米。按他的想法,恨不能三天之內就将白米打造成一個絕頂高手!
白米也真是個聰明的人,對劍術有極高的天賦,并且被白若來壓制了好幾年,如今終于如願,怎不學個酣暢淋漓如饑似渴?他雖然沒能短期成材,但如今比劃出的一招一式也極有模樣。
但教歸教,老五也只是讓白米拿着樹枝練,沒給他整把劍出來。
白若來将白米視作珍寶,他擅自做主教白米練劍已然觸了白若來的底線,倘若再扔個劍給他任他肆意揮來砍去,這萬一傷了皮肉,白若來還不找自己拼命?
雖然已經忤逆了一回,但老五還不敢往死裏忤逆。
不過樹枝到底沒什麽型,白米拿着它喊打喊殺的樣子也忒沒氣勢,所以老五琢磨着給白米做把木劍,到時候再在木劍上做點手腳,這碰上了事,也能殺得了人。
鬼族的人做暗器,也是有點本事的。
老五的算盤打得很好,從最大程度上增加己方的能力,以抵禦可能到來的風險,雖是未雨綢缪,卻也必要之極。
他答的四個字,雖然簡單,卻有理有據。
白若來心知肚明,所以無言反駁。
可是,當真就要讓白米學那殺人的本事了?
白若來看着庭中那顆尚未開花的桂花樹,驀然就想起了皇城驚變那夜與裴玉說的那些話了——
我答應你,我會将這孩子帶入塵埃之中,任人挖地三尺都尋不到。你若不信,我甚至可以自廢武功,不讓他學得半分劍藝,不讓他對你有半分威脅!只要你放過他,只要你不再牽連無辜……
言猶在耳,卻已十年過去。
這十年間白若來信守諾言,只将白米照養成一個凡夫俗子,哪怕他早已看出這孩子極具慧根,卻也只是狠心的将之抹殺掉了。
雖然他想着這是奉行着君子一諾千金,想着這是為了白米的太平安定,可是扒開表象觸及內心呢?
說到底,他是不想這孩子再去擾了裴玉的安生啊!
裴玉殺兄奪位,卑鄙無恥,他白若來明知這是錯的,應當唾棄的,可他卻偏偏怨不了這人半句!
明知這個叫裴蘊秀的孩子爹娘慘死背負深仇大恨,他白若來卻只字不提只讓他混噩的過,甚至連個本名都不曾說起!
裴玉何其殘忍!
裴蘊秀何其無辜!
他白若來何其是非不分!
這是助纣為虐啊!
白若來心力交瘁,想着平日裏白米對他視作唯一的親近疼愛,不由覺得愧對那聲聲肺腑的“爹爹”。
眼眶酸疼,不敢想他日白米得知真相會如何看他!
至親至愛,不過自私自利!
老五見白若來站着,怔怔不說話,想了想,停下薄刀,道:“他還小。”
他還小,将來還有很長的路。
最後一根稻草落下,白若來終于無力長嘆,“罷了!”
這是同意讓白米習劍的意思了。
老五咧開嘴笑了,又道:“你教他。”
雖然老五懂劍術,但專的是刀法。白若來雖然武功盡失身弱體虛手無縛雞之力,但教授個劍法還是綽綽有餘的,當年他可是以擅長寫劍譜而聞名于世的。
然而白若來聽着他的話卻更沉默了。
他已經十來年沒碰過劍了,不但是劍,看到那些有刃的利器心裏都會有些揪着似的疼。因為他再也拎不動,拿不起了。
誰曾想,當年被譽為劍術奇才的白七少有朝一日會變成這副模樣?
俨然是個廢人!
可是這又是拜誰所賜?
當年他也教授過人劍法,并為那人特特的寫了本劍譜,可是結果呢?
如今還要教授人……
真正為難啊!
白若來覺得心死沉死沉,便不想再繼續說下去,“容我再想想。”
說着又轉換了話題,“這一個月你可曾打探到了什麽?”
裴玉為何要來尋他?
老五繼續低頭削木劍,回道:“不太詳細,不知确切,只大概聽了些風聲……”
說着便慢慢将打探到的關于朝堂之上的事說了出來。
白若來越聽眉頭皺得越緊。
他已非十年前的白沉歡,經過這麽多年的耳聞目染思索琢磨,早已将那些朝堂江湖上的事知道了大概,所以老五說的那些雖無真憑實據只屬臆測,但他知道這已是八九不離十的事了。
不然,他實在想不出裴玉還有什麽理由再來尋他!
只是這理由,也太過讓人傷懷了。
期盼着或許是思憶舊情,期盼着或許是懷念故人,冷不丁真相大白,原來不過如此。
裴玉冷心寡情,當初心狠手辣,如何還能對他白沉歡念念不忘?
呵呵,到底是自己不死心,存了幻想——
笑煞人啊!
可你裴玉機關算盡,不累嗎?
當初千方百計趕盡殺絕,如今再想來四海尋人……呵,縱使埋沒白米不去攪了你的好事,卻也不能夠讓你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為所欲為!
風吹雨打日曬雨淋,師兄,這回你且自個擔着吧!
再不奉陪了。
白若來讓自己冷了心,意圖袖手作壁上觀。
兩人又說了會分別之後各自的遭遇,說着說着白若來突然想及一事,匆忙跑出屋中。再出來時手裏拿着個瓷瓶。
“我這次去了南疆,但只在尹昌邊上轉了圈,之後便去了永福縣。當年師尊讓你服下易形引,形容俱損,蒼老十歲,并說再無解藥。可後來我在宮裏時翻了古文志,發現易形引不是無藥可解,南疆永福縣特産的一種叫穗靈芝的就能解了易形引的毒。我詢問師尊,師尊說也知道這回事,只是易形引太過厲害,其毒十年方可排盡,之後才能食用穗靈芝,不然适得其反。如今十年已過去,我又正好去南疆,便順道尋了這穗靈芝出來。因為繞了點路,就延誤了歸期……”
老五緊緊握着瓷瓶,面容沉靜,眼中驚喜卻分明。
白若來看着他這模樣,欣慰的笑了,“論年紀,你還比我小了三歲。你原來面容很是俊秀,也不知恢複之後是何模樣。”
這話無意觸動了老五的心思,他擡起頭看着白若來。面前的這張臉平庸無奇,遠不比往昔姣好容顏,當時見着只覺陌生,如今雖已習慣,但每每想及總不免可惜。現在他自己服了易形引尚可恢複本來面貌,可他白沉歡這臉經過巧手薄刀改了翻天覆地,可再也換不回了啊!
老五面店就這麽開着了,街坊鄰居見着店裏出現了個白若來,詢問一番後也就各自忙去了。
白若來對于外界的解釋是:老五是他兄長,白米是他兒子,三個人一起過活着。
錦安城裏的人到底不比四平鎮人純樸,好似生下來就會察言觀色審時度勢,見着你笑若春風卻讓人感覺不出絲毫暖意,也熱情的跟你拉家常但不過就是淺嘗轍止。擡頭見着笑,低頭各自走,誰也不會多關心誰的事。
不過這樣也好。
白若來想着這些,嘴角微微露出笑意。不過很快他的眉頭又皺起來了。
昨天夜裏,白米跟他說:“爹爹,我能不能跟何川一樣去學堂念書?”
何川,便是對面字畫店老板的幼子。
白米已十一歲了,上學堂是早該的事了,原來在四平鎮的時候讀書氛圍淡,白米也就不在意,可來了錦安城,誰家小孩都上了學堂,他也就覺着了自己的異常。
讀書是好事,可是讀書,認識的人就多了,這危險,也就多了啊!
可是不讓他去……
白若來嘆了口氣,站起身往對面走去。
古韻齋的何老板正研墨書寫,見着白若來進來,颔首致意,又龍飛鳳舞幾筆後才放下毛筆。
何老板吹着尚未幹透的墨,笑得自得,“白老弟,來看看我這幅字如何?”
白若來雖然自己的字寫得不夠美觀,但賞析上還有幾分水平,之前閑着無事就跟何老板切磋過。
他上前幾步,嬉笑道:“何老板的字當然是好的了……”
話說到這就沒了下文,白若來看着那幾個字,只覺心顫。
紙是好紙,字是好字,只是這兩句詩——
指尖玉簟涼如水,一枕浮歡到月明。
前塵往事洶湧襲來,白若來想及那年與裴玉在劍廬山上秋葉齋內度過的那些時光,不由窒息。
同床共枕,親密無間。
兩人躺于涼席上,對月長談,壓着衣袂,纏着發絲,說不出的風流缱绻,天真無邪。
而那兩句詩,也是裴玉附在耳邊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出來的……
白若來松了松臉上發僵的笑意,故作平靜問道:“這詩,是何老板作的?”
何老板笑道:“那可不能。我告訴你,這詩可是昨兒早朝時候陛下念頌出來的。”
白若來心潮微動。
何老板繼而道:“昨兒陛下召見新上任的劉禦史,問了幾句話後就突然的念起了這句詩,堂上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啊,這劉禦史更是立在當場手足無措。陛下念完這詩就宣退朝了,神色還不大好看。大夥就奇了怪了,這皇帝陛下是怎麽了啊?好端端的怎麽就突然念起了詩了啊!這你看我我看你半天,都沒想出個所以然來,直到禮部的王大人說了一句話,大夥才恍然大悟。你猜,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何老板說着賣起了關子,白若來心癢難耐,卻還是不動聲色的配合着問道:“說來聽聽。”
何老板小眼一眯,笑得神秘,“原來啊,這新上任的劉禦史像極了一個人啊!這人便是曾為陛下明衛的白家七少名沉歡者!嘿嘿嘿,這事一揭,那詩就好理解了!沉歡沉歡,一枕浮歡,啧啧啧,真是風月無邊啊,哈哈哈……更有甚者,據說麗貴妃也是因為神似白七少而得寵的啊……之前我還納悶,陛下為何對白七少如此情深意厚,現在可算是明白啦,咱們的陛下只怕也是……哦呵呵呵……唉,白老弟,你怎麽這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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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