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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三伏天正興,一如東南收複塢臺川戰役般焦灼,皇帝婉拒群臣避暑建議,執意坐鎮汴都,只親送了愛妻及女兒們離汴都,去避暑山莊躲涼。

烈日灼烤大地接連五六日,這天下午忽起狂風,摧木折枝掀民棚,而後電閃雷鳴,約莫半盞茶時間後,猛然一道滾雷轟隆隆滾過頭頂,餘音尚未來得及消失在遠方,大雨瓢潑而下。

充斥天地間的暑喧氣頃刻打散無蹤跡,夏雨速速來,街道很快起積水,洶湧混濁流進排水溝,又不過兩盞茶時間過,雲銷雨霁,彩徹區明,東南邊天空挂出一彎巨大彩虹橋,虹腳低到似乎落在高樓檐角上。

開平侯府裏,吳子裳興高采烈想要抓彩虹,與趙家老五趙餘小魚兒、并自己玩伴小丫鬟杏兒一起,追着彩虹蹦跳往侯府東南邊跑去。

大雨新歇,涼意稍駐汴都城,陶夫人心情亦如清涼雨水沖洗過,胸中不再沉悶若前。

目送吳子裳跑出門,她回過頭看見躺在檐下竹椅裏的趙睦,忽發現膝下倆孩子關系有些不似從前般親近:阿裳不再跟她哥哥嘻笑打鬧,渟奴也不再同她妹妹嘴賤讨打。

“與阿裳鬧矛盾了?”陶夫人款款過來,問。

這廂裏趙睦閉目躺在躺椅裏,涼風吹拂好不舒爽,聞言認真回憶片刻,否認:“不曾。”

陶夫人坐到旁邊杌子上,整理衣袖慢打手中團面扇:“卻然最近感覺你與阿裳生分許多。”

趙睦似疲倦,稍微往另一邊側起身,嗓音微啞:“大抵是她今年長大一歲,知道了要一同禮避父兄。”

“夜隔黑弄啥了瞌睡成這?”陶夫人不再追問倆孩子間的事,突然冒出這麽句汴城方言,意思是問趙睦昨個晚上幹什麽去了,現下瞌睡成這個樣子。

自今歲過罷年至今,趙睦不時夜不歸家,間或踩着宵禁點刻進家門,趙新煥不多過問“嫡長子”在外胡混個甚,陶夫人自也不亂操那份閑心,她忙于九月“兒子”的成親典禮事,此刻能坐在這裏與“兒子”說話都算忙裏偷閑。

昨日趙睦又晚歸,放冰假後成天早出晚歸不着家,偶爾問她幹什麽去,她也都是随便搪塞句出去耍,而且還曬得比平時黑幾分,瞧着少了幾分書生文弱氣,更多些少年明朗。

既“兒子”沒管家裏額外要錢花,亦未曾給家裏闖下何禍來,做父母的便不多事管她究竟成天做什麽去,這點上陶夫人養孩子的理念雖與西邊院子上官夫人大相徑庭,而倒是與趙新煥不謀而合。

趙睦抿嘴憨憨笑出聲,稍微轉過頭來看母親,眯着眼角,像只懶散貍奴:“兒與同窗友人淩粟在外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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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街上吃酒聽曲兒?”陶夫人打趣。

趙睦提起點精神頭,沉吟着組織語言,須臾,轉過身來神秘兮兮試探道:“兒與淩粟合夥弄了個小攤子。”

“真噠!”陶夫人滿是意外,手裏小團扇撲撲打得飛快,好奇語氣不掩感趣:“什麽攤子?生意如何?”

趙睦見母親未露反對意,心中冒出些許雀躍,神色非裝得如常淡靜:“就個尋常賣卷餅的小攤子。三伏天熱,白日生意就早上涼快那會兒行,夜市上倒也算可以,城南東西雖便宜,有生意好時一晚上也能賺千把錢毛利。”

“城南夜市?”陶夫人聯想起此前有幾回趙睦灰頭土臉回家來,擔憂道:“聽你舅舅說城南可亂,夜市常見尋釁滋事打架鬥毆,你倒底才十四,你那友人淩粟十五六?你倆孩子就敢去人家夜市支攤?”

趙睦念書躍過級,普遍比班中同窗都年幼一兩歲,由是陶夫人猜淩粟年紀在十五六歲。

趙睦笑笑,支攤過程當然不是一帆風順。

城南夜市是唯一有免費攤位可用之地,免費攤位數量有限,不想繳攤位費者多如牛毛,趙睦淩粟因搶好攤位而與人發生沖突不止四五次,三次裏甚至有兩回要邊打架邊被管理街面的街道司衙役追着跑,推着卷餅推車呼呼跑。

狼狽至極。

片刻,在陶夫人注視下,趙睦解釋道:“大抵是兒如今瞧着人高馬大,那些人不知我真實年齡,不敢亂來,欸,母親不覺得今夏兒又長高了個頭?”

阿裳曾叮囑讓哥哥長高些的,這不,長了。

“還敢誇自己人高馬大哩。”陶夫人被這頑笑語氣逗樂,蔥白手指戳“兒子”腦門,道:“去年底,你謝老叔家重佛來家玩時我見她了,你照着她那個頭長,長到同她高再來與為娘炫耀自己長個了。”

“長恁高啊!”趙睦回憶下過年前見到謝二時那厮的身量,忍不住嘀咕:“可是長太高人看起來就會有些不太靈光哎,笨戳戳的,如同謝二。”

陶夫人沒接這幾句打趣,而是忽然想起什麽來,另起話題道:“實話說瞧着的确是又拔高些許了的,裁縫二月時候量的喜服,別到時候你穿着不合身,”

說着她起身朝屋裏去,邊打扇邊喚洪媽媽:“上回裁縫不是留了喜服尺寸?我記得上頭記有尺寸餘量,你把它放哪裏了呀......”

望着母親身影一轉進了屋,趙睦心裏升起股無法言喻的荒唐感。

當真是極其荒唐的,她以此身虛作假,說句欺世盜名不為過,而今未及展抱負竟先要去騙位無辜女子,還是徹頭徹尾地欺騙。

大家已都是心智晃開的十四五歲,趙睦并非看不懂賀佳音望向自己時眼睛裏閃爍的愛慕。

賀佳音那顆心趙睦無法接,不能接,同時又必須接,好好接。

父母乃至全家上下都在為九月典禮忙碌,忙得跟真的一樣,或許所有事情本身并不假,只有趙睦自己不真......

挂在東南天的彩虹不知何時消散了,大公子躺在躺椅裏閉目沉思,每念起此些,趙睦都感覺身體裏有兩方對抗力量在不斷撕扯她,很痛苦。

吳子裳蹦噠進來就見哥哥躺在那裏睡覺,彼時趙睦聽見有人進來,掀起眼皮瞭過來一眼,吳子裳恰好與哥哥照面對上,便不能再像沖出院子前那般,對她哥的存在視而不見,遂随口問:“今個怎麽不出門?”

“唔。”趙睦應聲,平靜目光看着吳子裳。

今個她休息不出攤。托競争商販的福,昨兒他們卷餅攤子深夜裏遭人刻意報複,停在淩粟家門口的出攤小車被人砸壞,淩粟今個在家努力修補小推車。

至于小推車為何放家門外,那還不是因為淩粟家裏放不下那麽個小推車,他家院裏停輛他娘的出攤車、停輛獨輪車,沿着牆下放一排腌菜甕,院裏便只剩條窄窄小道容人從屋門口到家門口。

趙睦大概知道是誰不講規矩,半夜毀人謀生家夥什,但她不想跟人打架鬥毆,所以今個一大早淩粟問時,她建議暫不去找那人讨公道,捉賊還要捉贓哩,他兩個沒證據,知道是誰也沒用。

按照趙大公子行事風格,你給我來暗的我絕不會回敬你明的,趙睦在等友人謝二從祁東回來,七月結束前謝二那混世魔王要回汴都待些時日,打架方面,謝二是個不折不扣好幫手,到時帶上她去找城南那幫頑混茬兒,新仇舊賬一起翻才能叫做“算賬”。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哩,何妨多等一兩旬。

聽罷趙睦那聲不冷不熱的“唔”,吳子裳沒再說其他,沖正屋報備聲“我回來啦”,得陶夫人在屋裏應聲後,她頭也不回鑽進住自己的東耳房。

院裏沒了別人,趙睦又躺片刻。

雨後涼意稍微散去時,蚊子便即刻嗡嗡圍上來,不知是趙睦血甜還是怎麽着,這人自幼招蚊蟲待見,稍不留神立馬被叮出好幾個又紅又大的癢癢包,趙睦心煩,撈起扔在躺椅底下的蒲扇胡亂拍打幾下,不管用,抓耳撓腮起身回自己住的其蓁院東配院。

正經的開平侯府東院已經收拾出來,倘不出意外,要不了多久趙睦就搬過去那邊住,最遲也在九月之前,趙新煥已向皇帝請立嫡長子趙睦為開平嗣侯,聽大內口風,皇帝答複應該很快能批下來。

如此也好,那夜父親過來說這件事,吳子裳高興得合不攏嘴,父親問她高興啥,她的回答是:“哥哥搬走我就能搬去東配院住啦!”

東配院可比耳房寬敞自由!

父親笑她:“你倒是給自己安排的清晰明白。”

吳子裳一高興就愛滿嘴胡說:“清晰清晰,比哥哥的下颌線都清晰!”

趙睦害羞,擰起兩條黑眉裝作訓人的樣子看她,那丫頭有叔父撐腰膽大包天,笑嘻嘻沖趙睦做鬼臉,你奈我何地耍無賴。

思緒回攏,趙睦回到自己住的地方,額角和耳後、脖子手背上被蚊子叮的包癢得人心煩意亂,她用力搖搖頭,把“彩虹”和“阿裳”等亂七八糟的詞句從腦袋裏甩出,原地靜默片刻再度轉身走出東配院。

“母親,我去找啓文耍,”趙睦站在其蓁院裏報備:“晚飯不回來。”

陶夫人不知在屋搗鼓什麽,聲音片刻後才從屋裏傳出:“帶阿裳一起呗,省得她在家無聊。”

趙睦看向主屋東耳房,竹門簾安靜垂着,後頭沒人躲着偷看,看樣子那臭丫頭是不想跟她出門去,不然早就聞聲沖出來了。

“我帶小魚兒出去吧,”趙睦知母親讓帶妹妹出門,是怕她找劉啓文去什麽不好的地方胡耍,摸出荷包查錢,道:“我帶小魚兒出去吃飯,戌末前歸。”

陶夫人應:“好,去吧。”

趙睦收起荷包大步離開,東耳房窗戶後,吳子裳靠在牆角把嘴抿了又抿,明明不開心,偏愣兩手用力搓臉,喃喃自語警告自己:“吳子裳吳子裳,哥哥從來不是你一個人的哦。”

哥哥也是北疆複的哥哥,是東歸來的哥哥,是小魚兒的哥哥,是獅貓兒的哥哥,是大家的哥哥,哥哥不止是阿裳的哥哥。

.

上官夫人親眼瞧見趙睦帶趙五小魚兒出門,稍後着人到東側門稍加打聽,便知老大是帶着妹妹出去找朋友耍。

這是個好機會,她不會輕易浪費,即刻着人打探主君何時歸來。

趙新煥當差不忙時,散班回來做的事很固定,先去松壽堂問老母親安好,再上前院書房做一二許閑散公務,到飯點則去同林院吃飯,趙新煥平時也是宿在西邊同林院,無故則鮮少去東邊其蓁院。

今個他在外書房逗留有些久,過來同林院時已逾飯點,彼時屋門外風燈亮堂堂,飛蛾不停往燈身上撲,不知死活一遍又一遍,院子裏外沒見其他下人,趙新煥推門而入。

“人都去哪裏了?”他看眼迎接上來的女人,問。

上官夫人親自侍候趙新煥淨手擦臉,道:“主君在前頭忙公務,北疆複和東歸來等你不回,我讓他們先吃了飯,此刻正在書房裏溫書呢。”

“溫書呀,放假還這麽操心着念書哩,”趙新煥擦幹淨臉和手,巾布習慣性遞還給上官夫人,他整理着袖口去飯桌前坐:“祖上先人庇佑,叫咱家出了幾個知道上進的好娃娃,二子自幼讓人省心,我這個當爹的實在高興——”

他拿起桌上酒壺問:“整兩盅?”

“夜了,就不陪你喝了,明個還有事要早起去做。”上官夫人放好巾子跟着過來,拿碗給丈夫盛粥:“說起兒子來,主君可千萬莫要當面誇獎他們,會飄飄然的。”

趙新煥翻個小酒盅過來給自己斟酒,輕嗅酒香閑适道:“孩子嘛,該誇當誇,我也不能只在他們面前立嚴父形象。”

上官夫人盛好粥放至丈夫手邊,自己也跟着坐下來,挨個掀開罩在菜上的小竹罩,閑聊應道:“那也不興當面誇,需得讓他們知道,他們讀的那點書、學悟的那點道理,同長兄還相差甚遠。”

“欸,話也不能這麽說,”趙新煥嘬口酒,醇厚酒釀劃過喉,他眯起眼睛啧嘴:“他們兄弟各有所長,二子懂的東西渟奴未必就知道。”

“總之兒子不能松勁兒,別人學習他們追趕,別人放松他們反超,不能給主君丢臉。”上官夫人很懂話術,如此三言兩語抛出來,再加上趙新煥一兩句應問,她自然而然間把趙睦帶小魚兒出門耍的事用恰當說法告知丈夫。

趙新煥聽後未立時做出評價,他不緊不慢喝下盅糧食酒,又喝一盅,方始言道:“不像話,怎能獨個就跑出去耍呢,光帶妹妹出門咋會中哩,下次得讓老大也帶上老二老三,不像話!”

面對丈夫毫不遮掩的偏袒,上官夫人并未被激怒,她找到了新的解決辦法,主動斟酒道:“明個不是休班?”

“嗯,”趙新煥道:“東南事多,連值差幾個晝夜,是個神仙怕也遭不住,公家特意放我回來歇一日。”

眼底的兩團青色證明新任中書第一副使的确很操勞。

“那可得勞逸結合才妥,”上官夫人心平氣和道:“上回在雪晴園聽戲,不是遇見個頗為解意的丫頭麽,我兄長已着人給送了過來,我自作主張安置她在旁邊椿香小院,也就兩步路距離,吃了飯過去看看?”

趙新煥飲下上官氏斟的酒,漫不經心點頭應下。

是日夜,主君留宿椿香小院,隔天,安置在那院裏的王氏女定為末等妾,入夜,趙新煥再留宿。

接連四五日,将計就計的趙新煥皆宿在同林院下的椿香小院,上官夫人盯在其蓁院的注意力,果然跟着被轉移。

與此同時,平時不哼不哈的趙二趙瑾在家裏惹出了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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