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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趙珂是何人,縱有“開平侯府嫡三子”名頭在身,倒底也不過是個年僅十四毛沒長齊的愣小子。

他的确在作戰推演方面表現出些許天賦來,然則他花費幾乎整日時間,通過沙盤推演和輿圖研判,以及結合往日軍報分析,聽取長兄次兄見解,綜合得出收複塢臺川戰中長右水軍将會陷入某個困境——這個結論,樞密院裏那些專攻此業的大臣會得不出來?

他們早有此結論,之所以秘而不言,不過是不能宣之于口。

樞密院上下都知道,素來主張和平的賀宰執執意發動戰争收複塢臺川,歸根到底乃是塢臺川倭賊殺死了賀晏知親外甥,賀經禪姑舅表兄弟——白光先。

白光先何許人也?建康白氏子弟,名門望族,三十中試,仕途光明,卻放着高官厚祿不要,跑去做出海商賈。

士農工商,士最貴,商最賤。白光先偏與衆不同,主張富強治國,帶着幫人與海之外的國邦進行商貿。

他所率領的船隊年年往返九洲海之外,把大周茶葉絲綢瓷器玉寶遠銷外域,同時帶回昆侖奴、獅獸、長脖鹿等諸般稀罕玩意,甚至還帶回九洲海以外國度之君的國書,使大周國威名揚四海。

白光先由是成為大周有史以來唯一一個因行商而被朝廷封賞伯爵的商賈。皇帝皇後都對其稱贊有加。

然而白光先喪命在塢臺川。

塢臺川像是葫蘆的口,控制着大周進出海的命脈,白氏船隊出海必過塢臺川,回回都沒事,誰知那次就栽坑,白光先離開汴都前還答應他舅父,要把某國與大周交好的國書及使臣一并帶回,誰知還沒出大周海域就直接丢了性命在那彈丸地。

賀晏知悲痛欲絕,誓要為外甥報仇雪恨。

賀經禪授意東南刻意制造渲染與倭賊的矛盾沖突,再将多年來塢臺川百姓及沿海民衆所受倭賊之荼毒苦害上書進奏,最後聯合朝臣請旨發兵滅倭賊收複塢臺川。

為此,宰執賀晏知違背了自己一貫堅持的政治主張——發展國內百業為主,和平解決國土争端。

此前提到七月底謝家老二謝重佛會跟她大哥從西北祁東回來,也與賀晏知興兵東南有關。

賀晏知違背自己政治立場發動戰争,祁東軍首将謝斛要趁此難得機會,給麾下數萬祁東軍兄弟争争該有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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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士們在邊疆舍生忘死保家衛國,可他們家中父母兄弟妻兒老小,因他們的血灑疆土而過得好幾些麽?沒有,過的并不好,家田輸稅盡,乞讨充饑腸,俯身做牛馬,埋身無寸土。

擱誰誰不寒心?

年輕将領謝斛手段心計在朝廷那幫老狐貍面前都不算瓤,近幾月來祁東軍在祁東與十八部交手頻繁,捷報頻頻入汴都,消息傳出去,與倭賊僵持中的東南長右水軍亦是倍感鼓舞。

兩軍主将互信勉勵,遙遙加油,看起來還挺有那麽幾分意思。

趙家“兄弟”仨研讨了老三敏銳發現的問題,決定給父親趙新煥如實禀告,然則趙新煥接連五六日忙于衙署而未歸家,一如晝夜不停的大雨。

少年們得不到有關收複塢臺川的最新消息,只是聽聞長右水軍翻了運糧船,主帥所率部衆因海風被困某礁島,朝廷上下焦灼不安,第七日,狂風大雨終于撕開汴都表面寧靜,面目猙獰手段殘忍地把南北二城卷進災難。

——大水倒灌,房屋倒塌,城南地勢低,情況最為嚴重。

災民往東西二城湧,汴都府請調城外三營入內協助控制,經都堂批,準。

開平侯府門前街上亦有災民搭棚駐下,卻然無人敢開施粥救濟之先,只能是各朱門将每餐剩餘以泔水桶盛裝而置于某個不起眼角門外,看見的就來吃。

災民固需救助,然則其中有大是需循,一味施舍憐憫只會惹禍上身。

——因為民不盡是良民,人不盡是好人,升米養出恩,鬥米惹來仇。

東南戰事焦灼,朝廷上下全力在戰,汴都府上報二十餘道南北二城受災折,無一能至皇帝書桌而悉數被扣宰執都堂裏。

此事得聞皇帝耳是在又旬日後,滂沱大雨轉連綿,參知政事的使相林鶴數度缺席軍戰大議,皇帝氣,命身邊大太監青雀親自赴林郡王府召林鶴。

大周副宰執林鶴,不宣制、不押班、不知印、不升政事堂、止令就宣徽使廳上事的使相林鶴,他不在家。

青雀向王府打聽使相去向,帶人去尋,原來是老頭貪酒,被積水困在城南某大街。

待老郡王灰頭土臉渾身泥濘地入內面聖,皇帝語重心長哄勸:“林相好不容易來見朕一面,不要這麽不開心嘛。”

林使相臉拉老長,當着滿殿機要大臣面咣咣晃手中空酒壺,壺上銅鐵墜飾叮叮當:“都給沖沒了,恁大家酒樓沖得只剩個空殼子,泡在水裏的酒壇子也都壞掉了,沒得好酒喝,臣下如何開心起來?”

“什麽沖……”皇帝才疑惑開口,被樞密使賀經禪揚聲打斷:“林使相這是醉了吧?如此儀容來面聖,何其辱斯文!”

殿內要臣衆多,賀黨中人亦然不少,為何賀經禪要親自開口惹林鶴?

能地位僅次中書門下平章事賀晏知下,而安居使相位置經年久,正乃是因林鶴本人地位不凡,無論在朝亦或在野。

此刻放眼議事殿內,配與林鶴說話者除去金座上傀儡皇帝柴貞,餘下便剩端坐皇帝下首的宰執賀晏知,列坐殿下的政計軍三部大相——中書使柴斌中、三司使劉欣元,以及樞密使賀經禪。

其他人,呵,其他所有人無論官幾品爵幾階,都無資格同林鶴說話。

林鶴這七十來歲的老頭不知真醉還是假醉,聞罷賀經禪言,紅着兩個老臉蛋子往賀經禪跟前一杵,胸脯挺老高,老煙嗓威儀震懾,言行偏像十歲孩童鬥氣:

“我在說積水漫城事,你個節度兵事的跳出來要管?先把你樞密院裏那攤子破爛事捋捋清楚,再來與孤王讨論斯文不斯文,”

說着偏頭一聲低呵:“中書何在!”

王爵威儀霎時自周身騰起,粗布麻衣無法掩蓋久居高位的不怒自威,在場諸臣齊齊心下顫抖。

“你——”

“回使相,”随着賀經禪一聲氣結出口,坐在對面的中書使皇叔柴斌中緩慢應聲,在身後趙新煥扶一把後起身給林鶴叉手拾禮:“回使相,臣在此。”

林鶴應聲轉過頭來,眯起眼睛瞅半天辨認出對方是柴斌中沒錯,嘻嘻笑着毫不留情:“哦原來你還活着呢,既活着,南北二城讓水淹成那狗樣,你瞧不見?成天出門來押班時,你家門口就沒乞兒向你讨活路麽,哎你手底下治水那幫能人——對,是工部,工部那幫大能人們幹什麽吃的,莫不是長右收塢臺川,你打發他們投戰事去了?”

“......”皇叔柴斌中被斥得啞口無言,低下頭大氣不敢出。

在場工部尚書及兩位侍郎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柴斌中身後,副使趙新煥欲上前為自己官長鳴不平,被陰雨天引起舊傷複發的柴斌中暗暗攔住,不讓他摻和進來。

柴斌中差不多算是親眼見證過林鶴那代人的光芒萬丈,生逢盛世,熠熠生輝。

然而時移世易,世事艱難,随着先帝崩殂,八王之亂動搖國朝根基,象濟寺一戰使大周十八萬鐵甲精銳損耗殆盡,盛況不再,西北蠻夷十八部趁虛而入占領祁東大地。

賀氏奸佞扶平亂之王柴貞登基稱帝,賀氏父子欺新天子初登基身邊無臣可用無軍可調,挾之以令諸王臣,從此呼風喚雨。

不理城中雨災是中書省責任嗎?分明是計省三番五次駁回中書省撥款公文,借口戰事忙碌而不予理睬,才使得中書省面對此況無可奈何。趙新煥還有些心中不平,柴斌中稍微偏頭沖他輕搖頭,言外之意再清楚不過。

似林鶴般人中龍鳳尚舉步維艱選擇茍且起來,吾等魚目之輩又怎敢在強敵面前輕易露出羽翼?而且你将與賀家結成兒女親,此事上除非欽點否則莫要插手。

聽人勸吃飽飯,趙新煥不動聲色重新退身回列。

林鶴聲落,柴斌中沉默挨下訓,賀經禪飛速思量此般局面,殿內一時人說話了,皇帝終于滿頭霧水得以插上嘴,大雨淹南北城的事才算正式上達天聽。

次日裏,開平侯府,趙睦找來蓑衣鬥笠,趁家中無人注意自西角門偷跑而出,結果轉身撞見等候在旁邊幾棵綠竹下的老二趙瑾。

嫡長子不愧是嫡長子,被逮現行依舊不慌不忙,把蓑衣下的包裹往懷裏抱抱,朝老二擡下巴:“弄啥?”

趙瑾把壓低的鬥笠往上推,露出一雙明亮眼:“找淩粟?一起。”

趙睦:“打什麽鬼主意。”

趙瑾指骨節蹭蹭鼻子,未敢與趙睦直接目光接觸,垂眸看腳邊雨珠落:“聽不得我娘在耳朵邊唠叨,沒完沒了。”

還不是因為他要了丫鬟冬葵做通房丫鬟,他娘至今不願放過這件事。

逗留久恐引起側門那邊守門注意,趙睦努嘴示意同行。

趙瑾不同于趙珂,老二本非話密性格,與趙睦一起時鮮少聊起閑碎話題,待租來驢車鑽進去,趙瑾解下鬥笠忽道:“謝重佛回來了?”

“嗯。”趙睦脫下蓑衣鬥笠置角落,逼仄車廂更加伸不開腿。

謝二昨日下午進城,今個大早托人送口信來說,快馬趕路疲憊,她要在家睡幾日飽覺再來找趙睦耍,汴都下着雨,淅淅瀝瀝甚煩人,想出門耍都沒好地方去。

夏雨連連,又冷又熱,趙珂卷着袖子,把驢車簾挑起半邊,越往南走,路上積水越多越混濁,适過城南牌門樓,驢車半步不再多走,車夫不願下車,坐在車頭往旁挪屁股:“往裏邊走不下去哩,車陷進去不好整。”

密密麻麻雨注落,似比趙睦家那邊下的大,趙睦穿戴好雨具付了約定的一半錢,跳下車先走一步,趙瑾随後,蹲在車頭猶豫。

地上髒水混濁不堪,雨天特有的潮濕黴味掩蓋不去隐約惡臭,瞧趙睦站着時那積水完全沒過腳踝,太髒。

趙睦往前走兩步,發覺身後人沒跟上來,回頭,指骨節把鬥笠帽沿往上推:“不若你與車在此等候?我獨個進去也方便。”

“不,不行你不能獨個往裏頭跑......”趙瑾對着髒水糾結,看出來內心在極力克服了,最後在趙睦平靜目光下啪地跳下來,兩手握拳,牙關輕咬,甚至似乎還反胃嘔了下,踩着泥水過來:“走吧,大哥,我可以。”

貴公子哪裏見過糞水遍地流淌,二人深一腳淺一腳走着,越往裏走越難受。

彼時寬街上偶爾見有行人往來,只是神情盡皆麻木,對周圍的環境無有波瀾。

某個瞬間,趙瑾理解了書上用毫無溫度的白紙黑字教育給後人的道理: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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