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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拐//賣案從去年發現到今年終審,因為中間取證查疑環節面臨各種複雜情況,嫌犯董黑才又數次翻供,至今時間拖得已實在不短,受害人等待正義結果也等得足夠久了。

在查辦賀氏逆賊的忙碌關頭還能持之以恒攻克拐//賣案,足見大理寺官員之持久努力。

想當初事情剛出來時也曾引起大衆幾日讨論關注,當熱度褪去,關注消失,人們繼續尋找更有趣更新鮮的話題了,只剩下大理寺官員還在默默努力,努力想還受害者一個應有的公道。

即便世道破破爛爛,也總有人認真地縫縫補補,哪怕蹲在角落裏不為人知。

本案由大理寺直接審理,此刻亦是由名為李雪瑞的寺正負責終審,地方官員鄉紳上自西州潘州牧下至董家寨村長,凡涉事者皆傳喚在堂。

此案牽扯實在廣泛,熙寧歷以來從未有之,禦史臺禦史中丞與刑部侍郎雙雙在坐聽審,中書省三司省也分別派了人來,場面宏大。

作為證人上堂作證後,趙睦與高仲日到後衙等結果,聽見幾位外部官員聚在一處聊天。

甲官員驚詫不已:“聽說涉事官身者近百人,連給秦氏女以及那些野種登記戶籍的官員胥吏,此番也都要被問罪,嚴重的還要掉腦袋!”

乙官員事不關己:“嘿,秦家算個什麽,不過是丢了女兒,倘非此番牽扯的都是勳爵子弟,傷的是開平侯府世子和姜尚書府孫子,拐//賣案又怎有機會讓鐵寺卿強行接上大理寺來?”

言外之意,秦夫子雖有爵位在身,但不是什麽手握實權的緊要人,家裏女兒丢了便丢了,有司愛莫能助,若非董家寨人誤打誤撞把趙睦和高仲日卷進來,拐//賣案等不到今日雲開霧散時。

丙官員咬牙切齒:“早該讓那些金貴人嘗嘗家破人亡的滋味了,多少老百姓家裏丢孩子失兒女,上頭從來不以為意,真是刀剌不到誰身上誰不疼,連鐵寺卿都無可奈何,如今這個機會實在好,賀氏又倒了臺,只盼上頭能以此事為例,予拐//賣以痛擊!”

高仲日與趙睦對視一眼,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在審理賀氏案件的二堂那邊過來人,招手喊兩位司務官過去幫忙做事。

大約兩個半時辰後,毒辣辣的日頭炙烤着油布涼棚下的每個百姓,終審結束,一堂方向傳來有如雷動的喝彩鼓掌聲,二堂裏衆人聽見動靜,紛紛相視而笑,感慨萬千,還有喜極而泣者。

高仲日知道,這拐//賣案審判得了個百姓滿意的結果,彼時趙睦不在,奉命跟評事官外出辦差去了,連感慨的時間都沒有,此時高仲日忽然發現,世間似乎有只無形的手,在推着他們前行,前行,不斷前行,沒有片刻機會可以停下來歇息。

今日聽審百姓裏來不少秦夫子昔日學生,待審判結果當堂宣布,秦夫子喜極而泣,堂外衆學生紛紛垂淚,這些人裏有賀慶颉舊識,怕碰見面尴尬,他借了劉啓文外披罩在頭上假裝遮日頭。

審判結束,董黑才淩遲處死,村長董實生按買方從罪論,杖二十,黥,流放八百裏役,另自拐//賣者至出售者皆腰斬棄市,涉罪包庇通融等公門共罷官免職者九十一人,江平府知府治下疏忽,另追瞞報災情延誤時機等案,數罪并罰,罷官,抄沒家産充公,永世不得起用。

吳子裳等幾人趁着人群未散時提前離場,劉啓文扛着帶來的長凳,邊走邊與吳子裳說話:“大理寺不愧是大理寺,風氣正,鐵寺卿這事更是辦得漂亮,你說接下來,朝廷會不會掀起股打擊拐//賣的政風?”

“不會。”吳子裳答,斬釘截鐵。

“也是……”劉啓文話說一半,賀氏父子案子那樣大,國朝一時半會兒騰不出精力來關注拐//賣。

旁邊賀慶颉道:“大理寺這案辦得确實漂亮,可惜時機不對,倘錯開目下大事,則會是個掀起打拐風的好契機。”

所謂“大事”,自然指的賀氏父子倒臺,眼下整個朝廷,甚至整個大周官場,都在因賀氏倒臺而忙碌,清算罪行、厘清貪墨、查辦官員、調任補缺……忙得不可開交。

劉啓文和吳子裳對視一眼,發現自己的言語謹慎其實沒必要?人家賀公子沒恁敏感。

今個大理寺門口車馬格外多,趙睦馬車卡在西邊牆角出不來,不聽留下等待,劉啓文來得晚,馬車停在遠處,三人在停滿各種車輛的街道上穿梭,走老遠才終于找到劉啓文的馬車。

車夫調頭發轫,車裏三人齊齊松口氣,劉公子即便祖父在賀氏案中受到停職審查,然不影響人家財大氣粗,在馬車裏放有冰,比外頭的晴悶天不要涼爽太多。

“今個怎麽沒見小翁桂?”劉啓文拿汗巾帕子擦着臉上脖頸的汗,一手摟着裝有冰塊的小冰獸呼哧呼哧喘。

他比尋常人壯實,難免有些畏炎暑。

原本今個他不打算頂着大日頭陪阿裳來看審判,繼續摟着冰獸鑽家裝頹廢呢——祖父受賀氏父子牽連被停官受審,父親因此暫時停職接受問查,劉啓文的生意跟着被暫業不少家而接受財務審查,不知何時是個頭。

生意人哪裏經得起這樣虧本?啓文公子還不得趁機裝幾日頹廢嘛。

不過聽說長源帶了賀慶颉去大理寺看拐//賣案終審,劉啓文也不知自己出于哪種心裏,就想跟着跑來看看,看看賀慶颉這公子哥在經歷一系列天上地下的變故後,人是否還好。

想到這裏,劉啓文目光從賀慶颉身上掃過,不動聲色。

吳子裳咚咚咚灌自己幾口涼茶,手貼到身邊小冰獸上,坦蕩道:“叔父因曾與小九阿兄家定過親,日前被三法之司聯合請過去幾趟,翁桂家要避嫌,不讓他同我再往來,叔父說自己實在是看走眼,我和翁桂這事,從此便算翻篇啦。”

劉啓文收回視線,促狹笑:“怎麽聽你這口氣還覺得挺高興?”

“因為是好事呀。”

“也是,”劉啓文目光又落到賀慶颉身上,兀自與阿裳道:“我還是覺得你跟長源最合适。”

吳子裳稍微愣了愣,與劉啓文插科打诨起來。

坐在馬車另一側的賀慶颉默默低下頭去,對,聽到這些話,他會想起過世的姐姐,想着若是姐姐還在,她與姐夫哦不,與長源阿兄,他們也應該已成親好幾年。

只是姐姐不在了,不在好幾年了。

劉啓文看出賀慶颉失落,以為賀公子是因變故而如此,腳尖伸出去碰了他的,道:“別老難過,皇恩浩蕩,讓你活着,你就還是要繼續向前看,以後日子還長,莫說長源肯定會成家,你不也是得娶妻生子?想開點。”

賀慶颉半低着頭,自嘲一笑:“我這樣就不耽誤別家好女子了,”又擡頭看對面吳子裳,歉道:“我沒有針對你的意思,還請不要誤會。”

“不會,能理解你的心情。”吳子裳與賀慶颉說話,劉啓文抱着冰獸看兩人,暗暗覺着今日對賀慶颉的認識又改變不少。

——昔日蠻橫小霸王,嘿,這都會将心比心設身處地替人着想了,瞧這能屈能伸的大丈夫能耐,還挺讓人佩服,果然啊,世上沒有比橫遭變故更能讓人快速成長的途徑。

正說着話,馬車在街上被人截停,是三衙聯合城外三營設關卡盤查往來,搜尋賀黨案中走脫的謀反逆賊。

“下車下車!”禁衛軍打扮的侍衛步軍小隊長用手中刀粗魯暴躁地敲打車門框,熱得滿頭大汗。

車門開,賀慶颉先下,輪到吳子裳下時,步軍小隊長瞥見車裏有冰獸,心裏不平衡地想他們熱死熱活當差,別個有錢人就能這樣痛快地乘車納涼,加上女孩子家着衣裙,下車動作慢,又在邊往頭上戴這帷帽,惹惱了小隊長。

在吳子裳正要下車時,他拽住她手肘用力往下一甩:“去你媽的,慢吞吞,是不車裏藏逆賊了!來呀,發現可疑車輛,給我搜——”

話音沒落,其他禁衛步軍剛應聲要過來,就見他家小隊長整個人從馬車旁飛跌出去。

媽的,襲軍?!附近十來個禁衛步軍齊刷刷嗆啷拔刀,把這輛馬車團團包圍,周圍百姓轟然散開,生怕遭殃,又喜歡看是非,低低切切議論着把馬車圍成個圈看熱鬧。

一腳踹飛輕甲在身的步軍小隊長後,劉啓文跳下馬車,橫眉怒目環視一圈,問身邊人:“阿裳,可傷哪兒了?”

吳子裳險被步軍小隊長拽甩得以臉嗆地,幸而有賀慶颉眼疾手快接住她,此刻應劉啓文問,道:“似乎崴了腳。”

彼時摔出去的小隊長從地上爬起來,呼左右拿逆賊,沖在最前的步軍被劉啓文一個大巴掌糊臉上,“啪!”地一巴掌直接打懵,衆步軍不敢動了,沒見過敢對三衙這麽橫的。

劉啓文挽着袖子,赤手空拳的氣勢足夠以一敵十震懾面前步軍:“作賤誰呢?都他媽給爺看清楚這是誰家馬車!”

不遠處的關卡總負責人撥開圍觀百姓擠過來,一看是劉啓文,陰陽怪氣道:“呦,我當是誰這麽大膽子敢當街毆打禁衛軍,原來是前計相府上啓文公子!”

“前計相”三個字咬得重,無不奚落嘲諷,即便劉欣元只是停官,外頭人都在傳劉欣元這個賀黨擁趸氣數已盡,汴都就是這樣,你高高在上時,便是誰都來捧你敬你,你掉下雲端時,同樣誰都能來踩上你幾腳,吐你兩口痰,得虧這人似乎不認識賀慶颉,不然嘴裏一準也沒好屁。

想到這裏,原本被賀慶颉護在身後的吳子裳不動聲色扒拉着賀慶颉胳膊,扒拉着扒拉着把人反扒拉到自己身後,半張開胳膊擋在賀慶颉身前,像老母雞護崽場面倒過來。

賀慶颉有些無奈地笑了笑,重新拎着吳子裳這熱心腸小丫頭塞回自己身後。

“等等,”總負責人認真打量賀慶颉,道:“我看你有些眼熟,怕不是哪個在逃嫌犯吧?!”

劉啓文也不是吃素的,生意場上的悍匪還能被這區區幾句話給吓唬着?蔑過來兩眼斥責道:“嫌你媽個犯,老子的人若是嫌犯,你爹就是江洋大盜,是倭賊細作!”

負責人注意力被拉回來,沖劉啓文呵斥:“嘴巴放幹淨些,在下也是有點權力在手裏,免得劉公子遭罪!”

“權力?”劉啓文譏諷:“汴都高門貴胄多如牛毛,恕我不是什麽阿貓阿狗都認識,敢問閣下哪位?”

關卡負責人自然惱怒,擡手一揮:“此輛馬車涉嫌藏匿可疑物,左右,給我搜!”

“管!”衆步軍高聲應,刀刃齊刷刷逼近,劉啓文剛提拳,人群外響起道馬鞭響,衆人尋聲望去。

高頭大馬上端坐幾位朱紫烏沙,為首的是個面容清瘦的四十來歲男子,馬鞭子遙遙點過來,不怒自威:“禁衛何事拔刀?”

朱紫盡公侯,關卡負責人拼命撥開人群擠過來,單膝跪地拜道:“卑職侍衛步軍衛長關在道拜問鞠相安!”

馬背上的清瘦男子正是鞠引章,他不答對方拜,複道:“答問!”

關在道被相爺官威吓得改單膝跪地為雙膝跪地,匍匐着回問道:“軍發現可疑車輛,刁民拒盤查,動手打我步軍小隊長在先,故起沖突,相爺明察!”

馬背上,朱色公袍鞠引章扭頭看向旁邊紫袍者——趙新煥。

趙新煥剛從大內答三法司問出來,遇見奉旨要往某個國公府去搜查的鞠引章,二人頂着日頭同行一段路,結果遇見軍民當街沖突。

坐在高頭大馬上自然看得清楚是誰在鬧事,趙新煥沖人群中央點手,道:“我兒,向步軍差爺如實回答,車上所載為何?”

吳子裳已将帷帽撿回來重新戴上,大庭廣衆不好揚聲答,只好讓劉啓文代為回答:“禀大相公,車上帶算車夫只我主從四人,我與阿妹自大理寺看終審歸,行至此為步軍盤查,軍傷阿妹在先,不反抗他而護阿妹,我回去如何與長源兄弟交代!”

“吾知矣。”趙新煥應聲,沖鞠引章點頭。

鞠引章揚聲道:“既軍盤查可疑,爾等盡當從之!”說罷又放低聲音問跪在馬前的步軍:“關衛長,馬車盡管搜查,倘他們人無可疑,吾便帶走了?”

在百姓面前,面子給夠你步軍,就看你要不要接。

關卡負責人步軍衛長關在道已經吓得渾身抖若篩糠,面前二朱紫是全權代理三司省的鞠相與中樞副使目下實權一把手趙新煥,自己真是瞎眼,沒看出來劉啓文身後那小丫頭竟是開平侯府上女眷。

要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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