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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吳子裳在回家路上無端受到他人如此欺負,任外頭人看來,無不覺得覺得趙新煥或者趙睦會再去找那個嚣張跋扈的步軍衛長關在道,為吳子裳出口惡氣?
想錯了,或者說有此想法屬于畫本子戲折子看多了。
無論那位名喚關在道的步軍衛長耽為得罪開平侯府家眷而後怕成甚狗樣,亦或說他回去後如何坐卧難安,如何竭盡全力想辦法試圖彌補過錯,趙家都是不會對他那般小人物太過上心。
開平侯府知吳子裳無端受人欺負後,最多是問一嘴了解清楚前因後果,再交代底下人去把事情好好處理下,而後大多數情況便不會再追問後續。
至于開平侯府底下人領下吩咐後會如何與三衙這邊交涉,以及三衙準備如何處理關在道,那都是開平侯府下人和三衙之間的事了,開平侯府大小主公并不在意,也不會追問。
趙睦辦完差事回城是在整兩日後,在衙當差時無人告訴她那日街上發生之事,直待入夜她放衙回府,去給母親拜安時聞見院裏有隐約藥味,問了才知是吳子裳在擦藥。
給陶夫人拜過安,報備下要去看望吳子裳,趙睦獨個來到其蓁院東跨院。
小院裏安靜無人,屋子門窗洞開,裏面燭火搖曳,隔過竹簾依稀可見裏面有主仆二人,頭對頭坐在涼榻上搗鼓什麽,小榻幾上肉眼可見擺着東西一堆。
至門下,敲門框,“阿裳?”
“哎!”吳子裳咻地擡頭,第一反應是高興,應罷才覺着自己有些過于熱切,稍頓,吩咐對面杏兒道:“請世子進來。”
片刻,世子進門,杏兒退至旁靜立,趙睦坐到方才杏兒坐的地方,捏起榻幾上一塊黑不溜秋東西看,問:“腳怎麽樣?”
吳子裳道:“不小心崴了一下,獅貓兒姐姐已給捏過來,不礙事。”
只是腳腕還有些腫,僅此而已。
趙睦垂眸看手捏之物,辨認出是曬幹的荔枝殼,道:“審判董黑才那日,你送到後堂的包子,收到了。”
“那日啓文阿兄讓給你送點吃的,我和不聽到後頭沒找見你,就給了高子升轉交。”吳子裳應。
趙睦轉玩手中幹荔枝殼,道:“日前公務有些忙碌,疏忽家中許多,你與翁家的事我聽說了,作罷便作罷,你還小,往後咱們慢慢相找就是。”
“我想先掙錢,不想先說婆家。”吳子裳正色道:“你現在也及冠了,有這個肯否權力的,是吧?”
趙睦道:“看來母親說你掉進錢罐子裏,不是在講頑笑。”
“不是,”吳子裳看着趙睦手中黃酒浸泡後又晾幹的荔枝殼,道:“東歸來哥哥因受他舅父牽連,據說近兩年仕途可能不是太順,你在朝廷裏就少了一個幫助,我想賺很多很多錢回來,給你把腰杆子撐得直直。最最重要的是,我喜歡做生意,它是我一項謀生技能。”
這世道,有錢王八上席坐,無錢君子下流胚,她在外頭見過太多謙謙君子折下腰,故而人小志氣高地發誓,絕不讓趙睦以及家中其他兄弟姊妹,也遇見哪種不得不給人當孫子的窘境。
且看人家謝昶謝老叔家,財大氣粗,走哪兒都不用給誰低三下四。錢非萬能,沒錢萬不能,開平侯府雖不至于為日常開銷發愁,需要用錢處誠然何其之多。
吳子裳早就知道,這些年來趙睦也一直在私下想法子賺錢,不然也不會和啓文阿兄走成如今這樣近關系,當然,趙睦和啓文阿兄的關系非是一言能蔽之,吳子裳在這裏不多做評價。
聞罷阿裳言,趙睦認真思量片刻,還是不想讓阿裳多操心別人,想讓阿裳多為她自己人生考慮,道:“歷來生意做大繞不開同官打交道,官場裏水太深,我只是怕你會被卷進什麽身不由己的事裏。”
怕阿裳誤會自己意思,趙睦又解釋道:“你可知,前幾日我出城公幹,正是奉命去暗中調查幾家大商號,賀氏倒臺明面上情況還算可以,沒什麽過多連坐,但暗處早已是風雨滿樓,連大周最大的票號吉通,這回恐怕都是在劫難逃。”
“你說的這些,我亦有所察覺,”吳子裳用小刷子把碾子裏的粉末攏作一處,低低道:
“票號一行,多年來吉通在汴城都是此家獨大,自賀氏倒臺,吉通雖表面上穩定如初,然則汴都票號生意明顯向其他小票號流去,我猜到上面出了事,故以為朝廷會趁此機會把票號運作收歸朝廷呢,像鹽鐵茶那樣。”
“你所言不錯,”趙睦點頭,“父親曾與我提過兩句,鞠老叔正領三司省在做相關計劃,不過困難不小。”
財商方面,吳子裳以小見大的本事,着實讓趙睦覺得有些意外。
“我知道了,”吳子裳道:“多謝哥哥。”
她喚自己什麽?
趙睦俶爾擡眼看過來,她看着吳子裳擺弄小榻幾上東西,眸光複雜,須臾,試探問:“是從我這得了好處,所以肯開口喚聲哥哥?”
知道朝廷有意準備收票號經營歸官有,這個不是個小事情,于生意人而言,這是可以讓人頃刻間傾家蕩産、也能讓人一夜間暴成巨富的大消息。
朝廷有意向對老百姓做的事,從來沒有做不成之說,如此看來吳子裳可不就是從趙某這裏得了好處?起碼回去後她對鋪子裏許多事的安排會比其他人更有方向,甚至可以抓住信息差穩穩賺上一大筆。
“這麽想其實也沒錯,”吳子裳露出笑顏,甚至好心情道:“我在做點荔枝香,快做好了,你要不要?”
見吳子裳開心,趙睦跟着心情放松幾分,手中荔枝殼放回幾上小竹籮裏,搓搓手指道:“荔枝香就不要了,不過既然喜歡經營,那便認真踏實去做,無尖不商,心懷民生才能做得長久。”
“知道知道,”吳子裳嘀咕:“又開始說教,我做生意可講誠信啦,不信你出去打聽打聽。而且你不要老是把我當小孩,我已經是及笄的大姑娘,及笄,能嫁人的了。”
聽見“嫁人”倆字,趙睦眼角輕輕一跳,不受控制的無意識反應,見吳子裳把碾好的荔枝粉掃成堆,她伸手把盛放荔枝殼粉的盒子遞過來,道:“方才不是還說要先專心做生意,怎麽這就又提起成家?”
其實是趙睦有點風聲鶴唳。
吳子裳接過盒子,把收好的粉末倒進去,“還不是因為你沒事總愛唠叨我,把我當小孩——阿啾!”
倒荔枝殼粉時多少帶起些塵粉,惹得吳子裳往肘彎裏打了個噴嚏,打一個,眯起眼睛又打一個。
竟是把趙睦逗樂,樂得梨窩深深。
“笑什麽?”吳子裳問。
趙睦搖頭,笑着,似促狹,又似自嘲,臉上神色罕見的鮮活生動:“只是忽然發現,我兩個許久不曾這樣,坐着,好好說過話。”
打南下回來,“兄妹”二人每每都是針尖麥芒,要不了三五句話準吵起嘴;在江平受傷,吳子裳倒是正常照顧,返汴都後便又恢複那副不冷不熱态度,起開始趙睦有些鬧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裏做錯,惹了這丫頭生胖氣。
但迷糊也只是一時迷糊,趙睦依稀察覺出來,阿裳對自己,心思似有些不同于幼少時,而更偏向于……男女之情。
阿裳隐藏委實足夠深,連父母都未有絲毫察覺,終歸是沒有逃過趙睦眼睛,她對阿裳,太過了解,又不敢說太過了解,不然不該這樣遲才發現。
偶爾遇見有些事情,以至于言語難以描摹形容時,友人謝岍常會說這麽句話,叫做“不可名狀,無亘無垠,無量天尊”。阿裳這般心思,需要及時糾正。
彼時杏兒接過吳子裳收拾好的制香工具去了耳房,屋裏沒別人,趙睦道:“今日回來,母親又與我提起說親之事,還給介紹一位,母親說你也看過那位姑娘畫像,誇了漂亮。”
“唔,”吳子裳目光閃爍,含糊道:“我瞧着确實挺好看。”
趙睦道:“我大約是不會與人成家的。”
“為何,”吳子裳終于擡眼看過來,四目相對,嗫嚅片刻,問:“還是忘不了賀家姐姐?”
趙睦沒點頭,也沒搖頭,食指擦去幾上些許灑落的荔枝灰,撚在指腹:“你自幼與我生活一處,當知我此心在朝廷裏,在百姓間,分不出毫末精力和心思給她人,所以無論日後與誰成家,結局只能是辜負。”
“你不打算成家,”吳子裳聲音仍舊低緩而輕柔,似趙睦做什麽決定她都不覺得意外,只是有些擔憂:“那你打算怎麽同嬸母和叔父說?往大了說,這可是不孝罪。”
“民生多艱,某既做父母官,便願為牛馬走,給百姓,給大周,多争一點是一點,”趙睦問:“這個說法聽起來如何?”
吳子裳抿抿有些發幹的嘴,腦子裏有些亂,但又好像一切如常,“但,但是你娶妻成家和你為國為民,兩件事并不沖突。”
趙睦篤定道:“父母會理解,也會支持,阿裳,只願你莫學哥哥如此,可記住?”
沉默,沉默。
四目相對,再沉默。
幾角燭盞突然爆了個燈花,爆燈花喏,人們都說象征着有好事要發生。吳子裳看眼燈燭,目光收回來,不再和對面那雙深邃的眼眸有觸碰:“何時看出來的?”
她後知後覺地回過味來,是趙睦察覺出什麽。然則有些話不能直說,攤開來對二人而言沒有好處。
趙睦自然聽得懂,阿裳的想法被坐實,她說不上來亂糟糟的心裏究竟該是哪種感覺才正常,嘴裏卻是苦口婆心規勸:“你只是現下年紀小,一時沒鬧明白心思和認知,待後頭慢慢大些就會意識到,此時有些想法是錯誤的。”
“那就請哥哥以後,漸漸不要再多操心我,”吳子裳覺得有什麽東西堵到了胸口,堵得喘不上氣:“老話說兒大不由娘,閨女大了留不住,哥哥別再管我,我想我會慢慢糾正過來哥哥所說的錯誤。”
真的,不見面,會好些。
趙睦低下頭,用幹淨的手指用力掐把眉心,幾日來連軸轉的奔波疲憊此刻一股腦全部湧上來,腦子空白,視線都變得有些模糊。
“好,”待視線恢複清晰,趙睦習慣性叮囑道:“我還是那句話,不管你怎麽着,家始終都在這裏,夜深,我先走了,你早點休息。”
原本好好的說話,又莫名其妙變成這樣,不歡而散。
走到屋門口時,身後響起吳子裳低低一聲呢喃,低到趙睦以為是自己幻聽。
“可是我沒有家呀。”
腳步不停出其蓁院,不聽提燈在前照路,悶聲有出去好遠,趙睦再一次反問自己,怎麽不能是阿裳?
答案還是照舊:是誰都不能是阿裳。
阿裳思慕的是眼中所見“趙睦”,并非是真實的趙睦,按照趙睦對阿裳了解,待阿裳知道真相,則定然不會原諒欺騙。
趙睦從小到大一直都在經歷離別和失去,練就來這顆無悲無喜無波無瀾心,卻唯獨承受不起永遠失去阿裳的痛。
被阿裳舍棄——這事趙睦光是想想就會瞬間被恐懼吞噬,那麽,她還敢有其他想法麽?
所以不管誰的心思是從何時開始發生變化,她也只能是吳子裳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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