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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賀氏伏誅,百司革新,部分經濟手段取賀黨政策之精髓沿用,朝廷重心正式分往軍備文教上來,許多事雖無法取得立竿見影之效,然則長遠看來,大周社稷未來可期,前路漫漫而燦爛。

那麽,國子監下轄廣文館從七品助教官員皇嘯秋之死谏,及其所留警世谏書之內容所揭露的黑暗肮髒,朝廷又該對此給世人作何解釋?

作為跟進此案的三司法檢,趙睦手裏有真實推定的皇嘯秋自殺前後行為軌跡、自殺原因經過結果和目的,及他所留死谏書第一手拓本,此案汴都府查到現在,其所持觀點和探查方向,已令刑部由最初的與其分歧,逐漸變成現在的保持一致。

說法是,皇嘯秋系因利益沖突而出現偏激思想、過激行為,他采取假自殺方式試圖引起更多關注,從而讓對家進行利益讓步,結果弄假成真,沒想到那日上城樓換防的禁衛誤把他當刺客,一聲警示大吼吓到皇嘯秋,人不慎直接從數丈高城牆上跌落下去。

血//漿//屎尿//爆//滿地,花花綠綠,一命嗚呼。

皇嘯秋家屬對汴都府說法不予承認,家屬極力主張皇嘯秋死谏書內容真實;而死谏書裏所指逼死皇嘯秋的“罪魁禍首”國子監司業官索吟,也在知道死谏內容後,一紙訴狀把死者皇嘯秋告上了公堂。

活人告死人,此事一出,不少支持皇嘯秋的人開始觀點動搖,轉而認為索吟許當真是為皇嘯秋所誣陷,否則,死者為大,若非實在走投無路,索吟也不會把死者告上公堂。

頭部負責此案的衙署是搶案子的汴都府,與其有直接利害關系的是刑部,大理寺在這件案子中與禦史臺一樣充當監督而更偏法檢的角色,大理寺官員難得以種“局外人”角度分析問題。

轉眼三月下旬,皇嘯秋自殺案在其家屬幾度改口的情況下即将宣判結果,大理寺衙署裏,趙睦吃晌午飯時對着桌上有關卷宗走神。

被高仲日敲敲桌角提醒:“面坨了,想什麽呢?”

“在想皇嘯秋案,”趙睦攪拌兩下打鹵面,端起碗靠進椅裏吃一口,兜在嘴裏細嚼慢咽:“他家眷在公堂上兩度改口,愣是從堅持皇嘯秋因不堪排擠欺負而自殺,變成皇嘯秋陷于利益争鬥思想過激而自殺。”

高仲日而今也是經歷過不少案件、積累下不少經驗和見聞的“大理寺老人兒”,聽罷趙睦言,他有點自己想法,拖把椅子坐過來邊吃邊道:“翻供前後說法雖截然不同,但它們有一點是共通的。”

趙睦:“利益争鬥。”

“對,”高仲日在擺滿書桌的卷宗上看來看去,末了用筷尾指住某張有賠償協議的記錄,用力一戳:“皇嘯秋是他們家中頭個讀書入仕者,做官這些年,他混的委實不算好,他家裏情況你也清楚,孩子多,他死後,現在得靠慈幼局救濟,”

筷尾往旁邊挪,挪到一張來自皇嘯秋弟弟的口供記錄上:“皇嘯秋發妻邱氏兩度改口皆是三堂審後,她小叔口供側面印證退堂後索吟一方有人去找過她,汴都府沒把卷宗寫清楚明白,不過是給彼此留點面子。”

案子接觸多了,大家都明白有些事是怎麽回事:死了的人已經死了,活着的人還要活着,而既然有人死了,那麽必定得有相關責任人或機構站出來為死者之死埋單,這個埋單的方式是銀錢賠償。

事情解決得順不順,關鍵是看賠償是否讓兩方人都滿意。

趙睦明白高仲日的意思,嘴裏又包一口面條慢慢咀嚼,若有所思片刻,咽下食物道:“有一個前提我想我們都忽略了。”

“什麽?”高仲日噗喽一大口面,鼓起半邊臉頰。

趙睦左手心端碗,把筷夾到左手食指和中指間,騰出右手指桌上那份概括了皇嘯秋從出生到死亡的人生卷宗:“他家三代手藝人,唯出這一個自幼拿筆杆子的讀書郎,皇嘯秋是地地道道的書生,書上教給什麽他就學的是什麽,入仕後也在從事教書育人事的,書生。”

書上說,讀書人當裏鴻鹄志,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書上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書上說,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書上還說,“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據趙睦和禦史臺有關官員對皇嘯秋生前友人、同僚、鄰居及昔日同窗與夫子的走訪調查,得出結論是:書上教給的那些東西,皇嘯秋深信不疑,他執着地守着自己心中的君子大道,結果陷進了世俗的沼澤泥淖。

“是啊,”高仲日探頭看那份平躺在滿桌卷宗裏平平無奇的履歷卷宗,看眼端碗過來湊熱鬧的窦養民,而後再看趙睦,“他是書生沒錯,我們也是書生出身,有什麽問題?”

趙睦垂了垂眼皮,平緩道:“讀書人遇到委屈後容易走極端,會想着以死證明清白。”

有時,這般舉動是讀書人最大的悲哀,也是最大的弱點,他們以為這世道是像書裏描述的那般講道理的,但往往很多時候,現實并不同你講任何道理。

聖賢書本裏教人克己守禮,現實處處是男盜女娼。

而讀書人遇到不公時,如果用性命代價都沒法把不公之事鬧大,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其他人們,又有何辦法能把黑暗與罪惡公之于衆?

到頭來可不就只有死谏一條路可選。

死谏,死谏。

賀黨當權時,趙睦常聽聞有禦史言官死谏朝廷,揭露賀黨罪惡,此為死谏之忠;

友人謝岍拼着性命衛國戍邊,換取不世之功,禦史言官在黃金臺上死谏天子,阻止皇帝對謝岍封官拜爵,阻止女子入朝為官,這是死谏之愚。

死谏有忠有愚,可死谏的意義倒底是什麽?趙睦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而今看來,無非兩點:

其一,死谏者想聲明一個道理,那就是人生在世,有些事情當真可以比自己生命更重要;

其二,死谏者用鮮血染出一面旗幟插在歷史長河裏,當未來人們回頭看這段歷史時,他們會瞧見那面血染的旗幟,他們不會痛心地說,“在當年那般的黑暗裏,竟然沒人敢站出來抗争。”

身在官場,有些話是不得不說,而有些話是不能全說,對于趙睦這些未曾宣之于口的觀點,高仲日不知是否當真全部會意,總歸他神色黯淡下去幾分,眼睛裏流露出今兒分無可奈何的憐憫與悲哀。

那是對讀書人的憐憫,對世道變成這個樣子的悲哀。

與趙睦官階品級相同的窦養民并未露出和高仲日相同神态,他一手一個拍趙與高二人肩膀,道:“吃個飯弄啥還要想這些複雜事,反正,汴都府要立功勞,上面有它刑部‘爹爹’一眼不錯地盯着,咱們只要抓案子流程合理、證據完整審判合理就妥,怎麽樣,最近難得事少,放衙一起喝兩杯去?”

“今個不巧,有約了。”高仲日拒絕,他有些不喜歡窦養民這種人。

目前朝廷入仕為官有兩種方式,一是考科舉,再者靠蔭封,如諸位所知,有真本事的看不上靠祖宗功勞的,科舉入仕的看不上蔭庇做官的,劉啓文家至今還是想讓他蔭封當官,他不樂意,明顯這位窦養民窦評事不同,他不僅是蔭庇入仕,還憑借圓滑處世和高超話術處處讨得上官歡心與重視。

這不,與趙睦高仲日同時進大理寺者不在少數,如高仲日般一步一個腳印踏實勤懇做事的,始才擢升到從八品主簿,這速度已算不慢,而表現特別優異者如趙睦,有破董家寨集體拐賣案那般大功勞傍身,也才連越幾級補缺至正八品大理寺評事。

但窦養民,要本事沒本事要功績沒功績的窦養民,人家愣是憑那張嘴和那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好本事,薄積厚發直與趙睦不相上下,也撈得了個評事官做。

對于這種人,誰也不好說什麽,誰也不敢輕易去招惹,生怕他背地裏給你使大絆子穿小鞋,讓你“死”都不知自己咋“死”的,高仲日知自己性耿直,不太會那些場面上的虛與委蛇,幹脆利落拒絕。

趙睦和氣道:“我應了啓文約,巧你與他認識,正好我家老三也在,若窦評事不嫌棄,放衙我們一起?就在瞻樓。”

聞得趙睦說如此場面話,高仲日暗暗詫異中有些疑惑看向趙睦,見對方神色平靜同尋常,他旋即又低下頭默默扒拉面條。

窦養民是個極其有眼力價的,笑吟吟搖頭:“你們老友相聚,我就不厚着臉皮去打擾了,等回頭有空呗,有空時我再請二位吃酒。”

“等下回”這種約定,最體面的回應就是欣然允諾。

下午又是連續幾個時辰有條不紊的忙碌,待放衙鐘鈴起,衆烏沙補服三三兩兩畢事離開,趙睦直接在供值差休息的屋舍裏換掉身上烏沙官袍,如約來瞻樓與舊友聚。

攢這個酒局也沒啥說法,劉啓文喜歡呼朋喚友,近幾個月來他忙生意到處跑,目下稍有閑暇就趕緊把大夥兒喊一塊熱鬧熱鬧。

趙睦來最晚,進門便聽見獨舍裏各抒己見地在聊皇嘯秋案。

劉啓文迎上來把趙睦肩膀一攬,厚大若熊掌的巴掌拍她胸口,對衆人道:“聽你們都說得有鼻子有眼怪熱鬧,不知情者還以為你們是親身經歷哩,其實在坐只有我長源兄弟才是真正清楚內幕者,爾等有何說法,此刻盡管表來,且看我家長源兄弟将如何作答。”

言語罷,大圓桌前十幾號人開始争先恐後發言,被劉啓文置若罔聞打斷,自顧先給趙睦安排着座位:“長源你今個坐這裏,挨着我阿裳妹子,同時好離劉妍妍遠些,你不知她方才說漏嘴,同我們講打小她就最喜歡你嘞,可不能讓你栽她魔掌中,坐遠些。”

說完他招呼夥計開始上菜上酒,那廂裏衆人正起哄着哈哈笑,屋裏氣氛極好。

劉家兄妹關系親近,劉啓文才敢這樣拿自家妹妹開頑笑,坐在吳子裳另一邊的劉妍妍也不會羞惱,還隔過吳子裳與趙睦點頭打招呼。

趙睦簡單應了劉妍妍,坐下來與衆人搭話,彼時瞻樓夥計們魚貫而入來上菜,吳子裳默默倒了杯茉莉花茶放在趙睦手邊,她聽趙睦聲音似有些啞,像是累的。

三四月份天氣已開始熱,屋裏氛圍又好,大家在菜上齊舉一次酒杯後便是自己吃喝,随心自在,完全沒有其他場合酒桌上那套亂七八糟。

趙睦幾杯酒下肚,熱得解開領口一顆扣,幸虧穿的圓領袍,不然多麽不方便。

皇嘯秋從大明門門樓上悲憤地一躍而下,所帶來話題層出不窮,月餘至今熱度居高不下,似乎全天下都在盯這件事将會有如何結果,正式結案書沒出來前,趙睦基本什麽都不能給外人說。

胡韻白卻從禁衛軍裏得來些不同尋常的消息。

此處不得不提一嘴,啓文兄昔日的“左膀右臂”胡韻白胡公子,而今正是在煥然一新的禁衛軍當差,此前朝廷革新,專司禦駕及皇城守衛的三衙改編恢複禁衛軍制,胡韻白家裏也是趁此機會,想方設法好不容易才把兒子弄進去。

在胡家父母看來,慢說在禁衛軍裏前程光明不光明,至少韻白先有個正經飯碗端,這比跟着劉家孫子到處跑生意強百倍,連找正經人家給韻白說媳婦都變得容易許多。

胡韻白說,他從禁衛軍裏得到可靠消息,皇嘯秋之死,其實和禁衛軍一位鎮殿将軍仝富平有關:

“國子監今年的正經職位不多,只廣文館出缺博士一位,按順序來該是做了五年助教的皇嘯秋遞位補進,但仝富平想把自家侄兒塞過去吃現成。

聽說皇嘯秋為順利補進,花費近萬數錢財往上打點,原本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孰料半路殺出個仝富平截胡,長源你說,國子監還沒公布的官員調任名單裏,廣文館博士是不是姓仝?”

趙睦正就着自己菜碟吃種巨辣無比的新菜,辣得嘴唇血紅,她本就唇紅齒白,這下更顯得容貌有幾分豔然,聞罷胡韻白言,喝口茶水搖頭:“你說的這些我沒聽說過,也不曾見過。”

說着伸筷把吳子裳碗裏幾塊從辣菜裏夾的鴨血塊夾走,啞着嗓子道了聲:“這菜太辣,你不能吃。”

倘吃了過辣的食物,吳子裳隔天會牙龈腫,腫到半邊臉跟着鼓起,沒個三五天消退不去,最重要是腫得可疼可疼。

難得趙睦還記得這些不打緊的小生活習慣,吳子裳內心深處其實有些擰巴的痛苦。

她平靜地任趙睦把她碗裏辣菜撥走,自己轉而去吃面前那道裝在南瓜裏,用糯米和蜜棗、葡萄幹等蒸煮而成的甜食,有幾分粽子的味道,邊吃邊不停氣與另一邊劉妍妍聊女兒家喜歡的話題。

撥幹淨那些辣菜,趙睦擦擦額頭汗,繼續與胡韻白說話,把方才所有行為都看在眼中的劉妍妍揪揪吳子裳袖子,咬耳朵道:“你和你哥以及你長美哥來之前,我聽胡韻白他們在說你哥,他們說,你哥好像在外頭有人了。”

“???”吳子裳咬南瓜塊吃時險些咬自己手指,佯嗔般輕拍下劉妍妍手,道:“可不敢亂說,讓我叔父聽去,要活生打折趙睦兩條腿哩。”

甚至扒趙睦一層狗皮都有可能。

趙家人決不允許兒孫在外頭亂來,更別說那些屋裏頭還沒娶正妻的兒孫,這些子弟若在外頭養了人,嚴重要被奪姓攆出家門。

劉妍妍正是聽說過開平侯府此項家規,所以才對這個傳聞千萬分震驚,按捺不住要向吳子裳求解:“他們說是有人親眼看見了的,就不久之前,正在你哥現下租住之處,那女子相貌不俗,煞是美豔,嗐,也是沒想到,你哥喜歡那般的類型,原本大家都以為,憑你哥儒雅清隽氣質,他會喜歡溫柔賢淑的,沒想到你哥簡直步步都走在別人料想不到的地方。”

說着她把吳子裳上下打量。

憑以往觀察,劉妍妍看出趙大公子對阿裳之好,不似劉啓文對自己這般純粹的兄妹親好,并一直覺得趙睦對笨丫頭阿裳有那方面心思,結果此刻,劉妍妍開始質疑自己想法:“并不美豔的你這輩子是不是沒機會了?除非你哥忽然轉性?”

“……”面對劉妍妍的話,吳子裳認真回憶片刻,擰眉道:“我不久前才在他那兒住過一整宿,裏外沒見有什麽女子,甚至沒見過有女子用的東西,便是我留下吃飯,他都是現從碗櫃裏找新碗給我用啊。”

連被褥枕頭上也都只有趙睦一人的味道,似有若無的牛乳香,以及勤漿洗晾曬帶來的皂香,連高門子弟或者朝廷官員們常用的熏香都沒有——趙睦不喜歡熏香。

種種跡象都在表明,趙睦那裏不可能有女子。

“你個傻憨憨,別是被你哥使障眼法給糊弄了,”劉妍妍道:“胡韻白他們說的有鼻子有眼,不像假,再者說,天下男人怎麽可能不垂涎女人,除非他是斷袖,我都知道劉啓文有過幾個女人,你哥會不偷腥?哪能真潔身自好啊,他又不是出家人,莫非他當真是斷袖。”

“不不不不,”吳子裳用力搖頭,搖得頭上烏木簪險些甩出去:“他袖子再好不過,沒有任何問題,我絕對能保證,你信我。”

這裏也是人多嘴雜,可千萬別再傳出去什麽趙睦斷袖之類的謠言。

劉妍妍蔥白指戳上她腦門:“這回你是又知道了?”

吳子裳被戳得腦袋往後一仰,哈哈笑起來,打啞迷應:“我不知道呀,這回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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