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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禮制完備階級分明的國度裏,貴人就是貴人,高人一等;賤庶只是賤庶,低人一頭。

随着小魚兒婚事漸近,趙睦二弟趙瑾屋裏那通房丫鬟冬葵身子漸重,上官夫人某日趁趙瑾不在汴都,借口小魚兒婚事檔口上家裏見不得血腥髒污,把人強行送去了城外莊子上待産。

趙瑾關心則亂,饒是平素沉穩,回來後終究也是為此事與上官夫人發生口角争執,被他爹知道他為個女子而與母親不和後,他爹狠狠懲罰了他的沉不住氣,勒令他不準下莊去看望,其實趙瑾連冬葵被帶去了哪個莊子都不知道。

只要冬葵離開趙瑾勢力範圍,那麽她與她腹中孩兒的死活,不就全憑上官夫人意思,上官夫人從來看不上冬葵,覺得是冬葵狐媚,勾引了少年時的趙瑾,狐媚子最是留不得。

趙瑾掌開平侯府世子印,照理說能管理調動侯府名下所有産業及人仆,也是直到這個時候,他在經過好大番努力而一一宣告失敗後,才真正意識到原來所謂侯府世子,不過是顆沒啥大用的棋子,他什麽都做不了。

家中大小事宜,其實都在他母親上官夫人的操控下。

束手無策的青年男人險些崩潰。

無助時,趙瑾最先想到找大哥幫忙,奈何世事如此捉弄人,前後不過半日之差,趙瑾去找趙睦時,他大哥剛好于半日前奉命去了外地出公差。

就像有人故意把禦史臺裏跟進皇嘯秋案的官員暫派出城,也有人故意把大理寺評事趙睦暫調離汴。

四月初六,趙睦以最快速度辦完事回來交差時,皇嘯秋案已塵埃落定。

結案文書上寫的皇嘯秋之死屬于意外,其死谏書內容系誣賴,不過出于人道關懷,涉及此事的國子監司業索吟給皇嘯秋遺孀不少銀錢,作為慈善之贈,皇嘯秋家眷也承認并接受這般結果。

結果出來,都人對此說法不一。

不過都沒用了,不是麽。

趙睦明知皇嘯秋此案疑點重重,但她查不下去,一來是大理寺不涉其中,二來,她總感覺暗處有股力量在想方設法阻撓她。

世人都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聰明人懂得及時止損,懂得有舍有得,感知到阻撓後,趙睦立即停止所有試圖更深一步的探查,并在第一時間封存卷宗歸檔守藏室,“片葉不沾身”式地把自己抽身出來,并且沒有好奇地去追探那股暗中勢力。

此舉明智,無論從哪方人看來,趙睦都是個不會給別人造成困擾、帶來威脅的聰明人,這種人最适合拉攏,而即便拉攏不成功,你也不用擔心他會與你為敵,因為這種人最會審時度勢,最知道優劣得所。

開平侯趙新煥,真是培養出一個與他截然不同的好兒子。

趙家父子在官場都是個穩字當頭,爺兒倆一個賽一個沉穩,一個賽一個城府深,卻然趙新煥官做的越大行事越是保守謹慎,相比之下他大兒此時看來要比他更會做官,更适合官場。

四月初九上午,趙睦給上官告假,次日不到衙押班,她妹小魚兒趙餘四月初十出嫁。

初九傍晚,趙睦放衙直接歸家,正好在東側門遇見同樣才回的吳子裳。

彼時天色擦黑,侯府正門緊閉,門前兩座石獅子脖上分別系着兩朵大紅綢花,連門前風燈上也貼有喜字,仆人把風燈點亮時,便真正有了幾分成親的喜氣氛圍。

不聽接下他家公子手中烏沙,轉身與前來牽馬車的人叮囑什麽,趙睦把吳子裳打量一遍,同她一并進門,“又長個子了?”

“沒有吧,”吳子裳看着前方路,目不斜視:“許是因為瘦幾分,瞧着利索了。”

女大十八變,昔日小胖妞現今的确大變模樣,路兩邊五角石燈上也都裝飾朱稠貼喜字,趙睦多看兩眼,不知想起什麽,沒再說話。

走出一段距離,進到中庭裏,吳子裳道:“長穆哥屋裏那位姐姐,昨個早上難産沒了,大小都沒留住。”

趙瑾表字長穆,長穆是趙瑾,長美是趙珂,阿裳她哥表字長源。

“唔,”趙睦提提衣擺邁上之字回廊,徑直往東邊其蓁院方向拐,音容平緩:“知了。”

吳子裳飛快看眼趙睦側臉,道:“昨個傍晚,嬸母讓我過去看望長穆哥,我去後,發現他很平靜,跟個沒事人一樣,似乎都不需要安慰。”

“嗯,”趙睦默了默,違心道:“一個通房丫鬟而已,還能如何,不至于他再歇斯底裏與他母親争吵。”

二弟真心喜歡冬葵,這事趙睦知道,可無論老二是覺得苦還是覺着難,他都得嚼碎了自己咽下去,生在侯門爵府,享受榮華富貴同時,身不由己的事也是多着呢,有本事的,你就抗争,沒本事的,就老實受着。

“這件事,你也知問題出在誰身上。”吳子裳趨步跟上來,聲音放得低,遂挨近了趙睦說,她手不聽話,一挨近就習慣性去拽趙睦衣角:“明個是小魚兒正日子,我怕西邊鬧出什麽不愉快。”

衣角被輕輕拽住,某種熟悉的感覺悄然浮起,無聲無息填進什麽不知名的空缺裏,好像一切原本就該這樣。趙睦悄悄看眼身邊人,只看見吳子裳烏黑濃密的發頂,道:“勳爵高門人家最是要臉面,再怎麽着也不會為一己之私讓全家跟着丢人,放心好了,不會有事。”

有父親和老祖母在,如何都不會讓內宅鬧出什麽太過難堪的事。

“這個我知道,我說的是背地裏的——哎呦!”話還沒說完,一個爆炒栗子彈在她額頭,阿裳委屈地捂住頭仰臉問:“打我做什麽?!”

吳子裳仰起臉,仰起臉看見的是趙睦帶着清淺笑意的側顏,以及胸有成竹的淡靜:“過會兒去陪着小魚兒吧,沒事別胡思亂想一大堆。”

說起小魚兒,吳子裳松開趙睦衣角,手遮到嘴邊低語:“簡單幾次見面下來,我覺得你有些看不上那個窦家曜哩。”

窦家曜,小魚兒的明日夫婿。

迎面過來幾位仆婢,與二人拾禮,趙睦點頭應之,待周圍沒了別人,她才嗯聲道:“有些。”

吳子裳嘀嘀咕咕:“王靜女說,正常的娘家兄弟十有八//九都看不上姐夫妹婿。”

聽見王靜女仨字,趙睦随之神色稍微變了變,敷衍應:“大姐夫不是頂好。”

聽罷趙睦此言,吳子裳不知哪根筋搭錯,追着問:“所以之前你總看翁桂不對眼,也是這個原因喽?”

“……”有時越是漫不經心的話語,卻往往越是能精準擊中什麽無法自我察覺的問題,趙睦看吳子裳一眼,又看一眼,實話實說道:“不是。”

“那是……”吳子裳語氣忽變的幾分忐忑激動,被趙睦幹脆利落打斷,不容任何妄想:“純粹看不上他這個人,現在也看不上。”

趙睦心裏有道坎,把她擰巴起來卡在那裏,讓她如何都邁不過去。

“不是就算了,厲害什麽。”吳子裳繼續嘀嘀咕咕,走出兩步後,眼看下回廊再往前走就到其蓁院,她拉住趙睦,吞吐道:“哥,有個事問你。”

“說。”天氣熱起來,趙睦順手把官袍袖子挽上去兩下,手叉腰,露出一小截勁瘦手腕。

左手手腕上隐約露出點繩?手環?天色暗,看不出戴的究竟是什麽,都怪袖子有放量,挽起也有餘量再垂落遮擋手腕。

察覺吳子裳視線落在自己手腕,趙睦不動聲色把兩手背到身後,催促般問:“說呀。”

“唔,”吳子裳收回視線,眼睛瞟向別處,牙一咬,一副慷慨就義的表情:“我聽別人說,你,你也和長穆哥那樣找了個人陪,我我我,我想勸勸你,咱們家家教嚴,你你你,你最好別這樣,免得來日重蹈長穆哥覆轍,屆時叔父扒你倆層皮都是輕的。”

“什麽東西?”趙睦揪住吳子裳耳朵把人揪地挪回視線,既不知妹所雲,又覺着有些好笑,在妹的呼痛聲中不确定道:“來來你看着我,再說一遍,什麽東西?我在外頭找了個啥?”

吳子裳緊張地抱住趙睦擰她耳朵的手,随着趙睦往上提的力道,她踮起腳緩解耳朵被拎的疼,解釋着求饒:“別人告訴我的,三思苑你知哈,那些去三思苑的公門人都這樣說,他們雖低階,但他們說的那些話,可信度還是很高的。”

“除去談生意,你去三思苑聽別個瞎咧咧啥?”趙睦問。

三思苑是典型挂羊頭賣狗肉的地方,談生意就談生意,劉啓文可是同她拍胸脯保證過的,不讓阿裳去三思苑裏胡混。

吳子裳為自己辯解,試圖掰開趙睦手,“我沒有去三思苑的生意場裏,我只是去找王靜女玩,還不是因為與你有關,所以王靜女才告訴我呀,你就說是不是真的嘛,他們說的有鼻子有眼,還說那個女子如何如何美豔妖冶風情萬種,”

說着聲音低下去,變成嘟嘟哝哝指控:“原來你喜歡那樣的,賀姐姐都不知道原來你好這一口吧。”

“說的什麽亂七八糟,”趙睦松開拎在手裏的軟乎小耳朵,順手一巴掌兜腦袋,差點給阿裳按個踉跄,裝模作樣輕斥:“你聽外頭人胡說八道,你不是去過我那裏,見着有女人?還美豔妖冶,還風情萬種,別不是撞見女鬼了。”

其實趙睦已經對這個流言有點眉目,知道大概是怎麽回事,面對阿裳提這個時就顯得有些不自然,否則也不會真的去拎阿裳耳朵給她作警告。

吳子裳踉跄兩下,站穩,兩手分別護住兩耳,底氣不足質問道:“雖然流言蜚語不可盡信,但無風不起浪,那你說,這是怎麽個事?那女的是誰?”

“是誰,是小狗!”趙睦解釋的話來到嘴邊又咽回去重新改口,捏阿裳鼻子道:“怎麽個事也輪不到你來操心,我還聽說你近來與王靜女走可近,如何,解釋解釋?”

吳子裳唇齒相駁:“這都不是能等同的事,我和靜女我們是朋友,走的近些很自然,你的事它不一樣,你那是……”

“朋友就能讓她親你?”趙睦忍無可忍,也不知自己在這犯什麽幼稚氣,擡起胳膊朝即将走過來的三五仆婢遙遙一擺手,讓他們繞開走,別靠近。

仆婢們知禮地繞遠而行,在吳子裳眨巴着眼組織語言時,她哥彎腰撿起路邊塊小鵝卵石,朝着旁邊月亮門後不遠處那棵石楠樹用力砸過去,低聲帶了幾分怒意:“滾!”

早在別人告訴趙睦王靜女親阿裳的時候,她就想發脾氣了。

吳子裳驚訝地看見低矮石楠樹後動了動,有道人影一閃而過,天色晚,看不清楚是誰。

“你繼續說,”趙睦又兩手叉腰,吐納之間神色音調恢複平緩,不吵架,只是平靜地探讨:“說說朋友就朋友,王靜女親你做什麽。”

吳子裳臉已經很紅,映着廊下紅燈籠,乍一看竟顯得幾分嬌羞顏色,趙睦緊緊後槽牙,無聲別開視線。

吳子裳強行解釋:“我們玩游戲,輸了就讓她親親呀,再說,她喜歡我,所以就親親我,這不是很正常麽,你養的小狗喜歡你,所以親你,都是一個道理嘛。”

“首先,我不養狗,不是很能懂你說的道理,”趙睦放低聲音,和正常與人說話無二語氣,甚至聲音還刻意放低幾分,恐別個聽去,“其次,朋友就朋友,再游戲再喜歡也不能讓別人随便親,你是小孩子麽?不是教過你,不能随便給人拉手給人親親。”

吳子裳同她犟嘴:“你說的我都有牢記在心呀,可靜女又不是外男,她喜歡我,我也喜歡她,她怎麽就不能親親我,我還親過如純呢,你怎麽就沒意見?”

趙睦詫異得挑眉:“這是你喜歡她就能讓她親你的事嗎?”

“怎麽不是,”吳子裳舉例子道:“若非靜女是姑娘,那我也喜歡哥哥哩,我能親哥哥嗎?”

趙睦脫口而出:“你親的還少嗎?”

“那都是小時候,不作數。”某人小時候是恨不能天天抱着哥哥親啊親,她喜歡哥哥,就想和哥哥待一塊,可是:“我現在還想親你哩,能親嗎?”

趙睦警惕地往後退半步,拉開二人間距離。

“你看,”吳子裳攤手,愣是把酸澀強壓在舌頭根,一副理直氣壯模樣:“都說了其實都是這樣,靜女不是男子,親我不礙事,你就愛小題大做,還轉移話題。”

“說不過你,”趙睦認輸,照舊溫聲和緩,深思熟慮:“但總之以後不能再讓王靜女親你,不管是親臉還是……都不可以,手也不興給她牽,記下沒。”

吳子裳叛逆擺頭,趙睦越是作為哥哥來管束她,她心裏越是不服管:“你管的也太寬些,要是我好端端就不讓你和啓文阿兄、和淩粟來往,你能答應?”

“阿裳,不要同哥哥胡攪蠻纏,”擱在往常趙睦早被阿裳給氣得發了脾氣,但她今個似乎格外有耐心,好聲好氣勸:“王靜女身上有太多謎團,你只與她做生意便好,其他不要過多牽扯,好阿裳,能聽哥哥話?”

世人皆頌扁鵲神,不解長兄未病心。趙睦從來觀事透本質,有些問題不待發生便為她所察,可這王靜女身上有些事,她無法證據确鑿地說與阿裳聽,何況她也有些沒立場。

趙睦此時态度明确,立場堅定,吳子裳招架不了。幸好她最愛裝堅強,時日久了會覺得其實自己當真很堅強。

可真正到頭來時,她還是會在和趙睦的無聲息試探與交鋒中倍感挫敗。

此刻,趙睦的話聽得人喉頭發緊,偏犟嘴丫頭阿裳硬要裝作無事發生:“靜女給我說了,你在暗中調查她。啓文阿兄也暗中調查她好久,沒發現什麽大問題,我們兩方這才正經開始合作生意,你信不過我,總該信得過啓文阿兄吧。”

趙睦道:“非是信得過信不過問題,而是……”

“那你告訴我,”吳子裳打斷她,步步緊逼問:“你為何在暗中調查靜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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