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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
客廳裏,俞毅行巋然不動,筆直的黑眉插入鬓角,面目淩然。
蹲身的俞慧君颔首,垂下眸子,視線擱置腳間打蠟紅木地板上,不可避免地陷入回憶。
……媽媽的逝去和榮兒的到來是同時發生的。
“君,這段日子辛苦你了,等弟弟出生,一切就好了。”榮瑛水腫的臉撐開皮膚的褶皺,革命期間艱苦歲月的痕跡因此從臉上抖落掉,暖暖的氣息以她為中心擴散開來。
大大的肚子,孱弱的四肢,她臉上挂着笑,右手搭在肚皮上,輕柔撫摸,渾身散發母愛。
許是細雨裹走天氣的悶熱,也挾走孕期的不适,在俞平俞安被送去托兒所,俞希子被哥哥接走,毅行出差不在家時,榮瑛拉起俞慧君的手,牽着大女兒來到陽臺,聽雨談心。
“君,我懷你的時候,沒有早孕反應,那會社會很亂,所有人人心惶惶。
“我和爸爸以為留不住你,卻沒想到你那麽乖,頑強又安穩地待在肚子裏。”榮瑛眼睛微彎,右手從肚子上拿開,握住俞慧君手心。
俞慧君視線從榮瑛嘴上挪開,上滑至洋溢溫柔笑意的眼睛。
嘴角自然向上揚,點頭。
榮瑛眼角笑意變深,繼續說:“等到你出生,長到兩歲,生病,吃了不好的藥,落下病根。”她握住俞慧君的手收緊,微微俯身,胸前堵了一口濁氣。
再之後就是一段黑暗的日子,對于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毅行總是小心翼翼,唯恐幼小的她無以在動蕩的時代平穩長大。
君的狀況讓他們措手不及,毅行雖不說內心的痛楚,榮瑛卻是能感受到。
毅行回到家時身上塵土變多了,總是帶着滿身疲倦。上床的時間越來越早,早上出門的時間也越來越早。
毅行不說他有什麽計劃,榮瑛便不問。
直到有一天,毅行偷摸将兩個陌生人帶進家中,興奮介紹對方在醫學領域上的地位,告知她,君的病情有所希冀時,家裏闖進□□,宛如夜的黑遽然降臨,覆蓋這個家庭,帶來毀滅。
毅行和陌生人被抓去了,理由是資産階級集會,可疑商讨不利政權活動,具有危險傾向。
緊接着她的職務也受到影響,還有毅行的父親、母親、兄長、幼弟,在革命爆發初期不動聲色潛伏着的他們,一個個被波及,以無理取鬧的由頭,将他們送入牢獄。
可,俞家何罪之有?
榮瑛好久才想明白了,是俞家古玩名家招牌太響亮,引起無數人眼紅,在魑魅魍魉橫行時期便是罪。
所有人都認為俞家藏着財富。
昏天暗地的日子裏,榮瑛不知道她是如何照顧君,甚至到懷孕六七月,才意識到自己又懷孕了。
毅行還在獄中,君的症狀還需治療,肚子裏的孩子來的并不是時候。
榮瑛是咬着牙生雙胞胎的,然而少見的雙生兒沒能清洗家庭的厄運,壞消息一條條從獄中傳來。
毅行的母親走了。
接着是父親。
兄長。
幼弟。
最後只剩毅行在獄中,活着,不知如何度日。
而榮瑛在外面度日如年。
直到時間齒輪轉動到一九七九年,省辦公廳平反冤假錯案工作組姍姍而至,清理此案,毅行出獄。
短短五年,俞家大家庭便只剩下他們這個小家庭了。
一對成年男女,和三個女兒。
生兒子的念頭便是那時在榮瑛的腦海裏種下的,偏執,同時懷以難以言語的心情。
許是苦盡甘來,毅行出獄後國家改革開放,他去了經濟開發區,短短一個月,家庭物質條件發生質的改變。
再不久,懷孕,十月懷胎,仍是女嬰,榮瑛失落,但這次不一樣了。
“總之,懷你們時都很安心,你是,俞平俞安是,希子也是。
“唯獨現在,剛懷孕就感應到了,吃不下,睡不好。
“而且從懷孕到現在,除了肚子大,其他地方都瘦了,頭發也掉。”
說完榮瑛發出笑聲,胸前的郁悶仿佛也随着聲音消散在空氣中。
屋外的雨停了,陽光穿過烏雲,穿過彌漫的水汽,輕輕趴伏在榮瑛的發頂,圈出一層光暈。
她的嘴角勾着笑,“女孩子就是比男孩子乖呀,從肚子裏開始就是,不折騰人。
“不過家裏需要一個調皮的男孩子,你們四姊妹,總有一天要長大,要離開這個家。
“而我和爸爸會老去,會離開,但只要俞家還有一個男人,俞家就不會消失。當你們需要幫助,受欺負了,它永遠會守護你們……”
“……等弟弟出生,一切就好了……”
但弟弟沒有出生,出生的還是妹妹,所以沒有變好,所以媽媽走了。
一絲血腥味在口中蔓延開,俞慧君擡手撫唇,血液沿着指腹的細紋擴散,濡濕。
她慢慢揩去唇瓣的血液,直至擦幹淨,擡頭,對上俞毅行的眼睛。
少女纖細小腿上的肌肉微微緊縮,俞慧君動了動腳,站了起來,忍住久蹲的麻痹感。
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俞毅行的眼睛。
俞毅行望着嫩竹一樣脆生生長大的俞慧君,她已高過他肩。
喉結向上滾動,随後又降下來,俞毅行放緩語速,再次說:“俞榮兒是你們的弟弟。”
長睫毛下,幽深的眸子倒映俞慧君的輪廓。
俞慧君目光牢牢地鎖住俞毅行,片刻,她點頭,溫柔而鄭重,一雙眸子幹淨透徹。
俞毅行挪開了眼,聲音仿佛被禁锢住,沉悶,“辛苦大姐了。”
一旁的俞平俞安早已松開對對方的擁抱,一雙眼睛望着俞毅行,一雙眼睛望着俞慧君,雙胞胎仿佛一個整體,同時盯緊了兩個人。
此時,俞平的左手牽着俞安的右手,開口喊了一句,“爸爸。”
俞毅行點頭,嘴角扯出一絲微笑。
幾乎俞毅行微笑顯現的同時,俞平俞安細不可查地呼一口氣。
俞平認真地問俞毅行,“小妹妹為什麽是弟弟呀?”稚嫩的提問,期盼解疑的神情。
俞毅行擡腿,來到雙胞胎面前,半蹲,認真地回答:“因為我們需要一個弟弟。”
俞平眨眼,眸子清澈見底。
不懂。
一樣的聲音,不一樣的人,俞安說話:“爸爸——
“小妹妹是女孩子呀。”
俞毅行面對雙胞胎,吐詞清晰,铿锵有力,“俞榮兒是女孩子。
“但她是我們家的兒子,她會接受男孩子的教育,承擔男孩子的義務。
“她是你們的弟弟。
“不要再叫她小妹妹了。”
俞平俞安屏住呼吸,表情愣愣。
俞毅行放松面部肌肉,放柔了聲音,“不用想那麽多,你們只要知道俞榮兒是弟弟就好了。”
俞平俞安對視兩秒,而後一齊點頭,對俞毅行說:“嗯,俞榮兒是小弟弟。”
花一般燦爛的笑意随之出現在相同的臉上,雙胞胎的手緊緊相扣。
孤零零站立着的俞希子,再也忍不住了。
細小的肩頭聳動,嗚咽聲從她嘴裏傳來,她蹲下去,小腦袋埋進膝頭,哽咽聲從膝間縫隙中飄蕩出來,無依無靠。
“……你們都只要她……只要兒子……嗚……沒人要我了……
“……嗚……我要媽媽……我不喜……嗚……歡你們……”
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俞希子腳下的地板迅速積水,肩膀抖動的幅度一次比一次大。
在何素珍想向前抱起俞希子,擔心她哭抽過去時,俞慧君大步來到俞希子面前。
她彎身抱起俞希子,手壓住俞希子後腦勺,将濕乎乎的臉壓向她的鎖骨窩。
俞希子掙紮,嚎啕大喊:“……嗚……我不要你……我讨厭你們……嗚……”小臉通紅,哭花了的臉使勁朝天仰,手腳拼命推開俞慧君。
俞慧君身子搖晃,卻死死抱着俞希子,她聽不見俞希子說什麽,她只是一手用力按住俞希子頭,另一只手卻輕柔撫摸俞希子的脊背。
俞希子大哭大鬧,幾分鐘後,幼小的生命體便疲倦了,打着哭嗝,手腳擺動幅度逐漸減少,直至沉睡。
俞慧君慢慢松開用力的手,朝俞毅行望了一眼,轉身抱走俞希子,要放她上床休息。
只是轉過身時,眼角湧出一絲淚花。
加大步子,她快步離開客廳。
兩人的離去創造出更大的空間,客廳裏注入新的空氣。
俞毅行擡手看向胳膊的腕表,随即扭過頭,望向旁觀一切的何素珍,嗓音像是在倉庫裏積壓許久的陳貨,“家裏吃飯了嗎?”
語氣像客人也像主人。
何素珍瞬間收拾好身體裏的情緒,話來不及思考便吐出,“四囡囡把老幺摔了,剛剛給老幺抹藥,飯還在煤氣爐上,我現在去做。”
說完何素珍扭頭小跑進廚房,仿佛沒了她的廚房下一秒就會爆炸。
踏入廚房後,湧行至大腦的血液流回心髒,何素珍才反應過來——
她稱囡囡老幺了,在今晚之前,她在俞家人面前都是稱其小囡囡的。
右手按上左胸前,深吸兩口氣,何素珍趕走大腦裏的雜念,迫使自己做菜。
只是雙手變得笨拙、無力,直到差點被爐火燙着才徹底清醒。
“想什麽呢……”她低喃,晃頭,身形在廚房裏穿梭,有條不紊地準備晚餐。
客廳,俞毅行放下公文包,問屋子裏的雙胞胎:“老幺被希子摔了?”他沿襲何素珍對俞榮兒的稱呼,恰到好處的稱呼。
“嗯。”俞平俞安齊齊點頭。
俞毅行眉目依舊,不再多問,擡腿走向俞榮兒所在卧室。
俞平俞安沒有跟上去,目送俞毅行。
卧室裏。
俞毅行的闖入攪亂了房間裏原有的空氣秩序,睜着眼睛的俞榮兒,有了一絲動靜。
她的眼珠子緩慢轉動,視線投放在來人身上,瞳孔裏來人的身影逐漸放大,最終保持不動。
這是父女倆的第一次正式見面。
俞榮兒一出生,俞毅行便被迫接手妻子的死亡。
親手操辦葬禮,讓俞毅行有足夠的理由不去接觸新生兒。
等生活回歸正軌,面對一屋子嗷嗷待哺的女兒們,俞毅行沒有理由守在家中。
所以這是俞榮兒出生一年裏,父女倆第一次正面“會晤”。
褲管發出輕微摩擦聲,俞毅行落臀坐在床邊,期間俞榮兒的目光一直鎖定在他的臉龐。
俞毅行垂目,觀察他最小的孩子。
和她的姐姐們一樣,她遺傳了榮瑛的出色五官,唯獨一雙眼睛不像榮瑛,無論何時都澄清漂亮、純淨。
她的眼睛像他,像最冷靜的法官,只剩黑白。
額前的腫包在她健康的肌膚上額外刺目。
俞毅行靜坐,須臾,伸手掏兜,拿出一塊黃玉,凝視。
而後指腹摩挲玉面,等到黃玉染上他的溫度,他望向俞榮兒,聲音在他們之間流動,“我是你爸爸,你是我兒子。”
俞榮兒沒吭聲。
半晌,小胳膊一動,手心朝上,向俞毅行的方向動。
嬰幼兒飽滿的臉蛋配上黑白分明的眸子,詭異地透着幾分穩重。
俞毅行忽然笑了,狠狠握一把黃玉,随後松開,将它交到俞榮兒張開的手上,同跟大孩子對話一般,“下午就去配繩,把它挂在你脖——”
“啪。”黃玉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線,從俞榮兒手心,到地板。
俞榮兒看了俞毅行一眼,閉眼,翻身,将背面留給俞毅行。
全程面部表情都在眉下鼻上——
只動眼。
男人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
空氣凝滞。
若是何素珍此刻在這,一眼就能瞅明白事情本質。
俞毅行雖是俞榮兒血緣上的父親,然現實生活中完完全全陌生人。
俞榮兒本就對自己地盤有種異乎尋常孩童的控制,俞毅行陡然闖進她地盤,又是毫無情分的陌生人,摔玉完全是表達情緒。
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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