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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申城,夜晚,俞家燈火通明,十足現代氣派。
四歲的俞希子伫立在客廳,頭上的小揪經歷一個白天早已耷拉下來,白淨的臉憋得通紅,紅色甚至向內彌漫至雙眼。
她雙手無意識攥緊揮舞着,嘶啞的嗓子持續發出小獸般尖叫:“……明明都是女孩子,憑什麽她是爸爸的兒子。”
九歲雙胞胎俞平俞安抱在一起咯咯笑成一團,随後俞平先笑說:“小妹妹是女兒不是兒子。”
俞安緊接着笑說:“希子是個笨蛋。”
兩人笑容如出一轍。
下一秒,俞希子的聲音劃破天花板,“姐姐們才是笨蛋——”
她的小身子哆嗦,渾身熱乎乎的,接着周遭變得安靜,耳朵裏只有從她嘴裏出來,沿着臉龐爬進來的尖聲。
“我叫俞希子,希子就是希望兒子。她叫俞榮兒,爸爸姓俞,媽媽姓榮,她是爸爸和媽媽的兒子。”
一口氣說完,俞希子的臉紅得能滴血,小胸脯快速上下起伏,眼淚流出。
她用力地鼓起腮幫子,讓嘴閉上,嗚咽聲便斷斷續續了。
擡起胳膊用衣袖揩去自來水一樣連綿不斷的眼淚。
俞平俞安面面相觑。
她們從沙發上跳下來,跑到俞希子身邊,一左一右擁護着她。
俞平掐住俞希子的手腕,手心立馬濕潤,因為淚水浸透了俞希子的衣袖。
她從兜裏掏出幹淨的手帕紙,替俞希子揩眼淚,說道:“就是個名字,我班上有人叫顧飛,總不可能讓他飛吧。”
俞安則變花樣般拿出最近很流行的折疊小團扇,在俞希子面旁扇風。
她安慰道:“希子就是充滿希望的孩子嘛,俞榮兒就是爸爸和媽媽的女兒,希子你理解錯了呢。”
“而且小妹妹就是女兒,不可能變成兒子。”雙胞胎異口同聲。
她們左右夾擊,撫慰着俞希子。
三名小女孩緊挨一團。
另一邊,裝潢高檔的卧室,客廳裏的吵鬧聲一絲不漏地傳進來。
俞家保姆何素珍沒有三頭六臂,她忙着照顧俞榮兒,擰眉轉臉,面對俞家大姐俞慧君說:“幾個小的在客廳裏鬧起來了,大姐去看看,這裏我一個人就行。”
十四歲的俞慧君亭亭玉立,她的眼睛盯着何素珍飛快翻動的嘴唇。
待何素珍說完,她的眼角微微擴大,随後點頭。将藥品挪到何素珍方便拿取的範圍裏,拔身出門。
何素珍目光從離去的俞慧君背影上滑離,落回至懷裏俞榮兒額頭上。
後天即将周歲的瓷娃娃,額頭上半個巴掌大小的淤青,黑白分明的眼睛無悲無喜。
從俞希子将俞榮兒從床上摔下來,直到俞慧君發現,喊來廚房裏做晚餐的何素珍,俞榮兒一聲都沒有哭鬧,一如既往的安靜。
此刻她仰躺在何素珍的懷裏,抿着唇,轉動腦袋,小手掌輕推何素珍肚子。
何素珍打結的眉毛解開,嘴角向上揚,“好囡囡,你可真是菩薩性子,痛了也不知道哭,一個人躺在地上修身養性嗎?
“這會還嫌棄我抱你,好啦好啦,塗完藥就把你放床上,放到你的地盤上。
“也不知道做的什麽孽,四囡囡要推你,你多大,她多大,受罪的可不都是你嗎?你們爸爸這幾天就要回來,看見姊妹這樣可不得鬧心,而且後天就是你的生日,額頭上這麽大印子,一時半會怎麽消去……”
何素珍嘴上絮絮叨叨着,手腳麻利地擦拭俞榮兒傷口、抹藥、按揉,速度雖快動作格外輕柔。
俞榮兒發出低低的哼唧聲,扭動身子。
何素珍說:“快了快了,塗完藥好得快。你這囡囡性子也獨,八個月就不喝奶了,不喝也就算了,也不讓人抱,哪有這樣的囡囡,說省心又不像誇你……”
何素珍說着說着發現俞榮兒閉上了眼,黑黝黝的眸子躲進眼皮底下,小臉安詳,仿佛閉上的不只是眼睛,像是按下身體的開關鍵,耳朵也閉上,胳膊腿也不掙紮了。
何素珍的聲音放低,臉上哭笑不得,“你這囡囡……”
她加快速度處理額頭上的腫包,完事後穩當當地将俞榮兒放回床上,将國外買的專供嬰兒用的高級被子拉到俞榮兒胸前,折好被角。
拾起藥品,何素珍輕手輕腳出門。
客廳裏,俞慧君試圖調查事情的來龍去脈。
俞平俞安在她出來後跳到她身前,阻斷她和俞希子交流的機會。
俞平長長的睫毛像蝶翼般翻飛,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希子今天很奇怪,好好地說小妹妹是兒子。”
俞安漂亮的大眼睛裏流光閃現,跟着孿生姐姐一唱一和,“而且明明是希子摔到小妹妹,最後她還哭了,我和俞平一直在哄她。”
一旁的俞希子梗着脖子,抽噎聲徹底遏制住了,手用力将俞平的手帕紙砸向地面。
俞平則迅速扭頭看向俞安,“不許叫我的名字,叫姐姐。”
俞安癟嘴,“我才不要,我們一起過生日,就是一樣大,除非你提前過生日。”
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對峙,打起嘴仗,這樣的場景常常在這對孿生姐妹中出現。
俞慧君認真讀她們的唇語,然後微嘆氣,從她們的包圍中脫離,來到俞希子面前,蹲下。
她雙手握拳,右拳擊左拳,随即攤開右拳翻向上。
俞希子睜着霧濃濃的眼睛,随後低頭,雙腳固執紮根地板。
何素珍從卧室出來就是見到這樣的場景,左邊雙胞胎熱烘烘吵鬧着,右邊一大一小安靜對立。
粗糙的手不由自主移至頭側,指腹按壓太陽穴,太陽穴下的血管有活力跳動着,熟悉的跳動頻率将她帶回到一年前,那時她剛來申城找工作,托老鄉介紹,知道了俞家。
“……要不你也來當保姆?俺雇主朋友正在找保姆,前兒飯桌前還聽他們唠叨。
“那家子說是女人生孩子死了,留下五個女囡囡,要是大的能照顧人還好,偏偏大的小時候吃藥耳朵吃出毛病,聾了,聾着聾着就啞了。
“他家條件不差,我雇主文化人,這家男人也是文化人,雖說鐵飯碗不要了,跑去鵬城做生意,但十足本事,是個不缺錢的。可惜女人死了,沒享夠福。男人家親戚早幾年前革命也都折騰沒了。
“外家再幫襯也沒精力照顧這一屋子囡囡。”
那會何素珍剛從公社逃出來,來到申城,這個據說只要是勤快人就能遍地發財的大城市。
她雖然年三十,因為生不出孩子,男人跟村裏的寡婦厮混,兩人徹底撕破臉,不再是夫妻。
即便這樣,也沒想過來大城市幫人帶孩子,她沒養育過呢。
老鄉卻是越琢磨越覺得合适,“那家工資開得指定不低,畢竟男人有錢。再說做什麽工作不是做,我們不是有本領的,也學不會不要臉在外面賣身子、騙人,就這做保姆的活最适合我們了。
“而且他家小囡囡出生才幾天,反正你也生不出孩子了,以後無論跟誰過日子,孩子總不能是親生的。倒不如做他家保姆,好好養着孩子,等孩子長大後,惦記情分,你也算是老來有着落,到底人家是有錢人的孩子……”
就這麽稀裏糊塗的,何素珍聽從老鄉建議,去“面試”俞家保姆。
何素珍清晰記得“面試”那天人很多,甚至有幾個漂亮得不像能做保姆的人,做起活來卻一點也不差,還斯文秀氣。
“面試”她們的人是外家老人,還有俞家幾個囡囡。
可能是運氣好吧,最終她被留下來,工資當天就發了一個月工資,數額比她想象中的多太多了,說是讓她置辦生活物資。
那會太陽穴下也是這樣突突,心情複雜。
何素珍深吸一口氣,手從額側落下,望着相處一年的囡囡們,挺直腰板,先是對雙胞胎說:“晚飯馬上做好了,你們不要看電視嗎?先生規定飯後就不能看電視,今天再不看就沒機會了。”
俞平俞安頓時禁言,兔兒般雙雙蹦跳到電視機前守着,連回何素珍“好”的空都沒有了。
何素珍緊接着看向俞慧君和俞希子。
俞慧君默默望着俞希子,一雙似水眸子沉靜溫柔。
俞希子仍低着頭,頭上的小揪垂在兩側,擋住她的眼睛。
何素珍走過去,學俞慧君蹲下。
俞希子可以不看俞慧君的手語,卻沒法屏蔽何素珍的口語,“希子為什麽要摔小妹妹呢?而且這麽傷心?”
何素珍沒有忽視俞希子的淚痕,也沒法忘掉俞榮兒額頭上的大包,不免多說了一句,“後天就是小妹妹生日,先生回來看到你傷害小妹妹也會不開心。”
“我讨厭她!”俞希子突然擡頭,哭啞的嗓子大喊。
淚水不斷流動,哭聲也管理不住了,“爸爸就是把她當兒子……嗚……憑,憑什麽她叫俞榮兒,我,我是……俞希子……
“……嗚……我和大姐姐過……過生日,爸爸不回來……嗚……她過生日爸爸就回來……
“你也……也是專門照顧她的……嗚……因為她是兒子……嗚……”
何素珍皺眉,她說:“這些都是誰跟你說的?”希子自己是不可能想到這些的。
俞希子聽不見何素珍的聲音,她還沒爆發完,“我讨厭她……嗚……她,她還害死了媽媽……我就要……摔她……嗚……
“我要媽媽……媽媽,爸爸只要兒子了……嗚……我要媽媽……”
俞平俞安早已被俞希子的哭聲吸引過來,雙胞胎緊緊牽手,望着俞希子嚎啕。
俞安低低地說:“俞平,我也想要媽媽。”
俞平握緊俞安的手,同樣低聲:“嗯,我也是。”
兩姐妹同時嘴角一松,極其有默契地轉身,互相抱住了對方,哭聲從她們嘴角瀉出。
俞慧君聽不見折磨耳朵的哭聲,何素珍卻聽得明明白白,她正要平息混亂場面,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以及男人不容置喙的聲音。
“希子說的沒錯,俞榮兒是我和你們媽媽的‘兒子’,她和你們不一樣。”
“你們沒有媽媽了,但是你們有‘弟弟’。”
客廳的哭聲止住了,五雙眼睛不約而同轉向發聲的男人,黑西裝、黑皮鞋、黑公文包,鵬城電子科技中外合資企業董事長,經濟體制改革中的弄潮兒、佼佼者。
就在他話音落下同時,卧室裏,床上的俞榮兒睜開了眼,緩緩,緩緩地打了一個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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