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章

第 2 章

三年後。

鬼谷先生凝視着面前只剩最後一角便可完整的戰陣，手起，石落，發出了沉重的聲響。

“先生，您怎麽了？”一旁看書的林兒被吓了一跳。

鬼谷先生像是沒聽到她的話一樣，輕輕地自語道：“開始了。”

“您說什麽？”林兒走到他身邊坐下。

鬼谷先生回過神來：“沒什麽。你的書看得怎麽樣了？”

“看完了。先生，我以後可不可以看點更難的書呀？這書上的東西伯靈哥哥都教過我了。”

鬼谷先生笑了笑：“好啊，明天我就給你找一本更深一點的書看。”

林兒看着地上的戰陣，“先生，這是什麽意思呀？”

鬼谷先生搖了搖頭，把視線移向了遠方：“戰局已成，從此，便是你死我活，再無回頭路了。也好，當年殘害手足之過，總該有個報應…”

“先生在說誰？”

鬼谷先生沒有回答。林兒愣了一下，反應了過來，連忙問道：“先生在說伯靈哥哥？”

鬼谷先生輕輕地點了點頭。

林兒焦急地問道：“伯靈哥哥出什麽事了嗎？他現在在哪裏？”

“他現在，在一個名叫桂陵的地方。”

“桂陵是哪裏？”

鬼谷先生轉過頭，看着林兒由于着急而皺起的小臉：“林兒，你已經長大一些了，有些事，也該告訴你了。你知道當初你伯靈哥哥出山去了魏國，那麽你想不想知道，他去魏國之後的事？”

十年後的一個清晨。

林兒被門外的動靜吵醒，透過窗戶，她看到鬼谷先生和幾個弟子正在外面說着什麽。她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先生，您這麽早就讓他們來了，是有什麽事嗎？”

“林兒，你龐師兄的屍首被送回了鬼谷，我們正在商量把他安葬在何處。”

林兒一愣，随即反應了過來：“先生是說…龐涓？”

鬼谷先生點了點頭。

林兒氣憤地說：“為什麽要安葬他？他這樣的人死了最好，如果不是因為他，伯靈哥哥也就不會…”

鬼谷先生瞪了她一眼：“林兒，慎言，逝者為大。”

“我說的是實話，他陷害兄弟，死有餘辜，就該把他扔到亂葬崗算了，也給那些想要陷害別人的人一個教訓！”

“好了！越說越不像話了！”鬼谷先生提高了聲音：“你過來，等會兒我們去安葬他的時候，你也搭把手。”

“憑什麽？我不幹！”

鬼谷先生又瞪了她一眼：“就憑是我讓你幹的，你敢頂嘴？”

林兒驚愕地看着鬼谷先生，轉身負氣地跑開了。

中午時分，鬼谷先生找到了坐在河邊發呆的林兒。他在她身邊坐下。“還生氣呢？”

林兒低着頭不說話。

鬼谷先生輕輕拍了拍她：“好了，別生氣了，我今天确實對你太嚴厲了些，你的心思我明白，你不願去安葬龐涓，就不去吧，我不勉強你了。”

林兒委屈地哭出了聲：“憑什麽要安葬龐涓…他把伯靈哥哥害得那麽慘，卻連一點報應也沒有，憑什麽這麽不公平…”

“怎麽沒有報應？這次就是你伯靈哥哥在馬陵大敗了魏軍，龐涓才被齊國的士兵射死的。”

“可是，就算是這樣，龐涓也享受了這麽多年的榮華富貴了，死後還得到安葬…”

“林兒，”鬼谷先生正視着她：“你知不知道，正是你伯靈哥哥托人把龐涓的屍首送回來安葬的？”

林兒驚詫地擡起頭：“為什麽？”

“無休止的冤冤相報，何時能了？何況，你伯靈哥哥為人磊落，若要報仇也是在戰場上堂堂正正地打回去，一定不屑于做找死人的麻煩這種龌龊事。”

“可是如果這樣，那他把龐涓的屍首留在戰場上讓士兵處置便是了，也不必一定要安葬龐涓啊？”

“他們，畢竟曾是兄弟，他這麽做，也是給他自己一個交代吧，可能他也知道，該放下了，因為不管怎樣，也回不去了…”鬼谷先生嘆了口氣：“林兒，我知道，這些年來，你一直對我心存芥蒂，怨我當年明知道孫伯靈的命運，卻不阻止他去魏國，是嗎？”

“我不敢怨恨先生。”林兒低聲說。

鬼谷先生笑了笑：“沒關系，就算你心裏有怨言也沒什麽，我知道你是心疼他，當年，你知道了他在魏國的遭遇後，難受得哭了好幾天呢。畢竟是他把你從小養大的，你跟他感情自然最深，若是你眼看着他受難還無動于衷，那我才要責怪你無情無義了。”

林兒低頭嘆道：“先生，我真的不明白，您為什麽任由伯靈哥哥去魏國，讓他受了那麽多苦…他對您言聽計從，若您說不讓他去，他一定不會去的。”

“這是命，也是他的性格使然…”鬼谷先生搖頭嘆息着，“他最想要的是建功立業，以他的才華，他素來善良寬厚的心性，再加上他當時的躊躇滿志，就算我告訴他去了魏國會發生什麽，他也不會相信我，也還是會去的。我原本也預料到了，以他和龐涓的性格，若共事，必定不得善果，只是我也只能給他們提示和指導，不可能強迫他們，到頭來，也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弟子互相殘殺…”

林兒沉默了片刻，說道：“既然現在龐涓已經死了，伯靈哥哥也如先生所言，威震天下，實現了他建功立業的志向，那麽，他會回來嗎？”

“鬼谷他應該是不會回來了，畢竟這兒地勢險要，他行動不便，現在又沒人幫他，回來一趟不容易。”

林兒嘆了口氣：“這些年來我多次請求您讓我去找他，您都不允，總說沒到時機。可是都過了這麽多年了，我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他呢…”

鬼谷先生安慰她說：“林兒，我知道你挂念他，只是從前時機尚未成熟，若你貿然去找他，幫不到他不說，恐怕連你自己都保不住了。再說，你這些年留在鬼谷讀書成長，又何嘗不是在修煉你的能力？等時機成熟了，你可以去找他的時候，不就能更好地報答他了嗎？”

林兒一驚，試探地問道：“先生…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鬼谷先生慈愛地拍了拍她：“我只知道你是我看着長大的孩子，別的我什麽都不用知道。林兒，我和你伯靈哥哥一樣，都想讓你有最好的生活，不然，他當年也不會舍得把你留在鬼谷。不過你放心，總有一天，你會再見到他的。”

林兒沮喪地看着河水中自己的倒影。

她原本以為，只要變作人形，就算耗盡她所有的修行也沒關系，可是她沒有預料到，從頭開始修煉原來是一件這麽艱難的事…

相貌平平，才智普通，性格脆弱遇到事就愛哭，又不能使用異能，這些年她不管再怎麽努力，也只是成了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人。所有的人提起她，說得最多的優點就是“善良”，可是在這亂世之中，善良簡直是最無能的特質。她寧願別人說她有本事，甚至寧願別人說她心狠手辣，至少那樣，她會有點用處…可是，她做不到。

林兒又嘆了口氣：“先生說得對，我也确實幫不了他什麽…我只是想去陪着他，他身有殘疾，這麽多年也都沒人照顧他，一定過得很辛苦…”

“你怎麽知道這麽多年都沒人照顧他？”

林兒詫異地擡頭看着鬼谷先生：“先生方才不是說，他行動不便，又沒人幫他嗎？”

“我說的是現在沒人幫他，不代表這麽多年都沒有啊。”

“那這些年來照顧他的那個人，現在去哪了呢？”

鬼谷先生沒有回答，沉默了片刻，說道：“林兒，你準備一下，過幾個月，你去找孫伯靈吧。”

林兒十分驚訝：“可是先生不是一直說時機未到嗎？”

“從前确實時機未到，但現在，差不多了。他給我的信上告訴了我他已辭官歸隐，也告訴了我他要去何處，我估摸着過幾個月他就能安頓下來了。”鬼谷先生看着林兒：“林兒，你長大了，可以自己做主了，既然你這麽想去找他，就去吧。我相信你的能力，你也要相信你自己，有些事，你該自己去尋找答案了。”

“小哥，麻煩問你一下，孫伯靈是住在這嗎？”

正彎腰打掃的莫裏擡起頭，詫異地看着眼前俊秀的青年：“你是誰？怎麽敢直呼我師父的姓名？”

青年微微一笑，對莫裏說：“去告訴你師父，就說林兒來了，他一定知道我是誰。”

莫裏猶豫地往一邊的房子裏走去。不一會兒，他扶着孫伯靈從房中走了出來。

“林兒？真的是你？”孫伯靈望着眼前的青年，有些不敢置信。

青年的臉上綻放出一個大大的微笑：“伯靈哥哥！”說着掀起衣袍，露出左小腿上的胎記：“你看，是我吧！這還是我小時候你告訴我的，說有這個胎記，走到哪兒都能認出我來。”

孫伯靈忍俊不禁：“好了好了，相信你了，你快進屋吧。”說着便引着林兒走進屋坐下，莫裏也識趣地退了出去。

“快讓我看看，”孫伯靈拉着林兒的手：“你都長這麽大了，我都認不出你來了…”

“可不是嘛，從我五歲的時候你離開鬼谷，你就沒見過我。”林兒笑道，“伯靈哥哥，你的模樣倒是沒變呢，還是我記憶中的樣子。”

“什麽啊，這都過了多少年了，我早就老了。”孫伯靈笑着揉了揉林兒的頭發：“真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

“伯靈哥哥，我好想你…”林兒說着就像小時候一樣往孫伯靈的懷裏靠了過去。

孫伯靈輕輕拍拍她：“我也想你呀，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對你放心不下，不知道你過得好不好…你這些年怎麽樣？一直在鬼谷嗎？”

林兒點了點頭：“你走了之後，是鬼谷先生教我念書，把我養大成人的。他年事已高，所以我也就沒離開鬼谷，一直在照顧他。”

“那你怎麽突然來我這了？是鬼谷先生出了什麽事嗎？”孫伯靈擔心地問道。

“哦，沒有，只是鬼谷先生告訴我你在這定居了，要我來看看你。”

“沒事就好，勞煩先生還記挂着我，”孫伯靈笑道，“你既然來了，就多住幾天吧，我讓他們給你打掃一間房出來。”

“不用，我就住你這屋就挺好的。”

孫伯靈臉一紅：“這麽大姑娘了，也不嫌害臊，去你自己房間睡去。”

“哎呀，我都這麽多年沒見你了，咱們好好說說話嘛。你要是覺得不方便，那就今天一晚上，好不好？”林兒撒嬌地說。

“真是拿你沒辦法。”孫伯靈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好吧！不過說好了，就今天一晚上，明天一早你就搬出去。”

“嗯，好。”林兒坐起身，“有吃的嗎？我可是餓壞了。”

“有，正好也到吃飯的時間了，我帶你去吃飯吧。”孫伯靈說着就要起身，又突然想起了什麽，對林兒說：“對了，你去換回女裝吧，要不然你這女扮男裝一點都不像。”

“啊？”林兒驚訝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男裝：“我還以為一點破綻都沒有呢。”

孫伯靈忍不住笑了起來：“就你這秀秀氣氣的樣子，哪像個男的啊，我方才沒認出你的時候就看出來你是女扮男裝了。”

林兒嘟着嘴白了他一眼：“要照你這麽說，哪有女的能女扮男裝啊，本來男女長得就不一樣。”

“那倒也未必，當年，我就遇到過一個喜歡女扮男裝的姑娘，第一次見到她，還真把我唬住了…”

“是嗎？是誰呀？”

孫伯靈的眼神迷離了片刻，又迅速地回過神來：“是你不認識的人。不說這個了，你快去換衣服吧，要吃飯了。”

夜晚，孫伯靈的房中。

“你這兒可真夠冷的。”林兒抱着手臂打了個寒顫。

孫伯靈遞給她一條被子：“你從小就怕冷，我特意讓他們給你多拿了條被子來。”

“你還記得我怕冷啊。”林兒接過被子放在地鋪上。

孫伯靈笑道：“怎麽不記得？你小時候，一到冬天，就非要跟我擠在一張睡榻上，我看你睡着了，把你抱回你自己的睡榻上，結果半夜醒來發現你又偷偷溜回來了。”

“誰讓鬼谷那麽冷，你的榻上又那麽暖和。”林兒笑着說。

“你倒是暖和了，我可慘了，整晚上都睡不踏實，生怕睡着了一翻身壓到你。”

“放心，今晚保證讓你睡個安穩覺，這睡榻那麽窄，誰稀罕跟你睡在一起啊，半夜還不給我擠掉地上了。”林兒笑着嗆了他一句。

孫伯靈笑出聲：“這麽大人了，還像個小孩子似的，說話沒個分寸。”

“我跟你講什麽分寸？你又不是外人。”林兒笑道。

孫伯靈假裝嘆了口氣：“唉，看來你小時候我沒教好你，現在成了這副沒規矩的樣子，從明天開始，我得好好調教調教你，不然你将來可怎麽嫁得出去…”

“伯靈哥哥！！！”

孫伯靈哈哈大笑。

林兒從地鋪上站起來，坐到他身邊，靠在了他的肩上，“這麽跟你說話真好啊，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

孫伯靈看着眼前的少女，一瞬間竟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當年鬼谷中，他帶着小小的她嬉鬧玩耍的樣子…他輕輕拍了拍她，嘆道：“是啊…一轉眼都已經過了這麽多年了…”頓了一下，又對她說：“你要是怕冷，就來我榻上睡吧，我去睡地鋪。”

林兒搖搖頭：“不用，你的腿不方便，別睡地上。”她坐起來，伸了個懶腰：“我得鑽進被窩裏了，你也快去榻上坐着吧，能暖和點。”

“嗯。”孫伯靈應了一聲，卻仍坐着不動。

林兒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你…需要幫忙嗎？”

孫伯靈一愣，笑道：“哦，不用，我自己能行。不過我上下睡榻比較費勁，所以我一般都到要睡覺了才上到榻上去，省得還要再下來，太麻煩。”

“平時要是有什麽不方便的，有人幫你嗎？我看今天是莫裏在照顧你…”

“多數時間不用，但我的弟子們每天會輪流來幫我做些事，這幾天正好輪到了莫裏，不然我一般也不會叫他來。他這孩子，聰明倒是挺聰明，就是愛偷懶耍滑。”孫伯靈笑着說。

林兒心疼地輕輕摸了摸他的膝蓋：“還疼嗎？”

“沒事，疼的時候早過去了。”孫伯靈看了看她，“當年發生了什麽，你都知道了？”

林兒點點頭，懊惱地說：“可惜我當年還太小，不然我肯定跟着你去魏國，說什麽也不讓你受那麽多苦。”

“別犯傻了，當年你要是跟着我去了，恐怕早沒命了。”孫伯靈輕輕地嘆了口氣，“不過，多謝你給我留的字條。”

林兒有些驚訝地擡起頭：“你還記得？”

孫伯靈點點頭。

在魏國，他慘遭酷刑，終生殘疾，飽受傷痛折磨的時候，又得知了自己所遭遇的一切皆來自于自己最信任的兄弟，瀕臨絕望之際，他想到了鬼谷先生給他的錦囊，打開錦囊，看完了鬼谷先生幫他脫身的計策之後，一小片不知從哪裏撕下來的絹帛從錦囊裏面掉了出來，他撿起絹帛，看到上面用稚嫩的筆跡歪歪扭扭地寫着一行字：伯靈哥哥保重。

他把絹帛緊緊地貼在了心口，一瞬間淚如雨下。

一定要活下去。

哪怕僅僅是為了她。

回過神來，他感到林兒正依在他身邊，有些擔心地看着他。他轉頭對她笑了笑：“夜深了，快去睡吧。”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