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章

第 4 章

清晨,林兒跑到孫伯靈的房前,正要喊他,莫裏從房中匆匆忙忙地跑了出來。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嗎?”林兒見他臉色不對,有些擔心地問道。

“這幾日天冷,師父或許是感染了風寒,今天早上我們見他遲遲不來上早課,來找他,發現他高燒不退,已經不省人事了。師弟已經去找醫師了,留我在這照看師父,不過你來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呢,你是女人,照顧人的事本來就該是你做,師父就交給你了啊,我先回去了。”莫裏把手中的水盆交給了林兒,一溜煙地跑了。

“哎,你等等——”林兒試圖叫住他,可是他已經跑遠了。林兒嘆了口氣,趕緊往孫伯靈的房中跑去。

孫伯靈躺在榻上,雙目緊閉,費力地喘息着。林兒試了試他的體溫,心裏一驚,連忙把軟布浸了些涼水,搭在了他的額頭上。他似乎有些神志不清,身體掙紮了起來,林兒一時有些手足無措,只能輕輕摩挲着他的臉,試圖用細微的外力讓他稍稍好受一些…

孫伯靈的嘴唇微動,如呓語般冒出了幾個虛弱的音節。

“你說什麽?”林兒把耳朵湊了過去。

“腿…好疼…”

林兒轉身掀起他腿上的被子。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的傷,雖然早有準備,她還是被眼前所見驚得心跳都漏了一拍。

他的雙膝都已經腫得變了形,兩道深紅的傷疤,猙獰地橫在凹陷的膝蓋上面,殘忍地昭示着他曾經歷過的那些徹骨的痛楚和非人的折磨。

林兒輕撫着他的雙腿,心痛如刀絞。

好在這時,另一名弟子領着醫師走了進來。醫師給孫伯靈搭了脈,又轉身查看了一下他的腿,面色有些凝重。

“先生,他怎麽樣了?”林兒擔心地問。

“孫先生高燒不退,的确是因為感染了風寒,但也是因為腿傷發作,引發了炎症的緣故。我給他開幾服藥讓他吃下,再開一些治腿傷的藥,每天給他熱敷。這幾天讓他好好休息,少活動,靜養幾天,等燒退了也就無大礙了。”

“他的腿傷怎麽突然發作得這麽厲害?”

醫師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的嗎?天氣濕冷,他的腿傷便容易發作。他當年受刑後沒有得到及時的醫治,本就傷了身子,留下了許多後遺症,再加上前些年他帶兵打仗常年在外奔波,那麽勞心傷神,又不甘示弱,經常走不動了或者有傷病了也硬撐着,原本就有殘疾的腿更是雪上加霜了。我曾多番囑咐他,千萬多加小心,不然腿傷每發作一次就會加重一些,可是他還是這麽不當心,照這樣下去,恐怕他過不了幾年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林兒呆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拼命地忍住湧上來的眼淚,低聲說:“多謝先生,我一定會照顧好他的。”

送走了醫師,莫裏正好也從外面回來了。

“你回來了?這是醫師剛才開的藥方,你快去買來,熬好了藥送過來。我得在這守着他,走不開。” 林兒把藥方遞給他。

莫裏點點頭,接過藥方,一邊看一邊慢慢地往門外走。林兒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焦急地催促他說:“你趕緊去啊,要下雨了。”

莫裏轉過身,一雙如老鼠般細小的眼睛眯縫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怎麽,我淋雨你心疼啊?”

林兒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說什麽啊?快去買藥,你師父這邊等着呢。”

莫裏笑了一聲,走了出去。

林兒走回孫伯靈的身邊坐下,房中恢複了寂靜。

孫伯靈的身體突然掙紮了起來,擔心他活動又加劇了腿痛,林兒趕緊按住他。他急促地喘息了幾聲,低聲呓語着:“鐘離姑娘…”

“伯靈哥哥,你說什麽?”

孫伯靈喘息着,林兒這才注意到了他滿臉的痛苦。他又一次低聲呓語,聲音多了幾分悲傷:“鐘離姑娘…”

喘息聲漸漸平緩了下來,呓語聲變成了無奈的哀嘆:

“鐘離姑娘…”

房中,林兒用軟布浸了溫水,給孫伯靈細細地擦拭着身體。

這場景,是如此熟悉。她仿佛看到了,多年前在鬼谷的一幕幕…

“林兒?林兒!”

小小的她費力地睜開眼睛,頭昏昏沉沉的。

孫伯靈端起藥碗,舀起一勺藥試了試溫度,送到了她嘴邊:“來,把藥吃了。”

她抿了一小口藥,皺着眉吐了出來:“這麽苦,我不吃。”

“聽話,吃了藥病就好了,等病好了我給你吃好吃的,啊。”孫伯靈柔聲說:“來,張嘴。”

她屏着呼吸咽下了苦得倒胃口的藥,孫伯靈又拿水來喂她:“喝點水,就不苦了。”

“伯靈哥哥,我難受…”她少氣無力地說。

孫伯靈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臉:“睡吧,睡醒了病就好了。”

那次着涼發燒,她一連昏睡了好幾天,但每次清醒過來,孫伯靈都在她身邊,給她喂飯喂藥,冷敷額頭,用溫水擦拭身體降溫,或者就溫柔地抱着她,給予安慰…

現在想來,那幾天,他幾乎都沒有合眼。

林兒回過神來,繼續給他擦着身體,如同當年他對她做的那樣。

記憶中高大健壯的他,竟消瘦成了這般模樣。林兒心裏一疼,手上的動作也更輕柔了幾分。

模糊的意識中,孫伯靈感覺到有人在挪動他。他慢慢睜開眼,轉頭一看,竟看到林兒正在給他擦洗身體。他吓了一跳:“怎麽是你?”

“你醒了?別動,我用溫水給你擦擦身子,你能快點退燒。”

孫伯靈一陣發窘:“這種事,你讓我的弟子來就好了…”

“嗐,我又不是什麽外人。”林兒笑道,“你好好躺着別動,醫師說了,要你靜養。你現在感覺怎麽樣?腿還疼嗎?”

孫伯靈輕輕點了點頭,嘆了口氣:“醫師還說什麽了?”

“說你感染了風寒,還說你的腿上有炎症,要好好休息幾天才能好。你怎麽這麽不小心呢,醫師說你的腿傷每發作一次就會加重一些,你以後千萬要注意,別再讓它發作了。”

孫伯靈皺着眉說:“這不是我小心不小心的問題,我這腿就沒哪天不疼的,尤其是天氣濕冷的時候,再怎麽注意也還是會犯,這麽多年我也都習慣了。只是昨天晚上不知怎的疼了一夜,而且越疼越厲害,我就知道要壞事了,果然…”

林兒心疼得聲音都帶了哭腔:“那我那天問你,你為什麽告訴我你不疼,我們是親人啊,你瞞我做什麽呢…我要是知道你身體這麽不好,肯定會留在你身邊,我可以照顧你啊…”

孫伯靈趕忙安慰她說:“你別擔心了,我真的沒事,醫師不都說了嗎,靜養幾天就好了。”

林兒放下軟布,幫孫伯靈蓋好被子,“好了,你好好休息吧,我去看看你的藥熬得怎麽樣了。”

孫伯靈點點頭,閉上了眼睛。

林兒來到廚房,見到孫伯靈最小的弟子正在竈臺旁邊看着熬藥。

“怎麽是你在這?莫裏呢?”

“哦,莫裏師兄說他有事,讓我在這看着熬藥。”

“這個莫裏,每次交給他的事他都推給別人…”林兒不滿地嘟囔了一句,又問道:“孫先生的藥熬得怎麽樣了?”

“快好了,馬上你就可以給他端過去了。”

林兒點點頭,索性也不走了,就站在竈臺旁一邊和小弟子聊天一邊等着。

“孫先生從前腿傷發作的時候也都是用的這個藥方嗎?”林兒問小弟子。

“我只見過師父用這副藥,但我曾聽師父提起過,他從前曾用過一副治腿傷的藥,效果比其它的藥都好,只是現在藥方找不到了,這個醫師也不知道怎麽配。”

林兒若有所思:“等過幾天他身體好點了,我問問他。”

“你今天感覺怎麽樣了?”林兒一邊扶着孫伯靈坐起來一邊問他。

“好多了,今天我得下地走走,總躺着,都要躺廢了。”孫伯靈笑了笑,說道。

“別別別,你才剛剛好了一點,還是多休息幾天,省得病再加重了。”林兒在他身後放了兩個枕頭,讓他坐得舒服些,“腿還疼嗎?”

“比前幾天好些了。”

“那就好。”林兒在他身邊坐下,“對了,我突然想起來,前幾天我聽你的弟子說,你從前用過一個治腿傷的藥方,效果很好,可是現在找不到了,那個醫師也配不出來?”

“确實有這麽回事。”孫伯靈點點頭。

“既然這樣,你為何不再換個醫師?說不定能把那個藥方配出來。”

“這深山老林裏,找個醫師不容易,再說這個醫師也挺好的。”

“那個藥方是丢了嗎?要是你忘了放在哪了,我幫你好好找找,說不定能找到。”

孫伯靈遲疑了一下,搖了搖頭:“不用找了,找不回來了。”

他的語氣讓林兒有些詫異:“難道是…讓人拿走了?”

孫伯靈沉默了片刻,淡淡地笑了笑:“也不是。不說這個了,反正也找不回來了。現在這個藥方除了見效慢一點,也沒什麽不好的,就先用這個吧。”

林兒還想說什麽,見他遲疑的樣子,也不好再多問,只得作罷。她看了看天色:“你餓了嗎?想吃點什麽?等會兒我去做。”

孫伯靈有些吃驚:“你會做飯?”

林兒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不然你覺得你這幾天吃的飯是誰做的?”

孫伯靈有些感慨地說:“我總覺得你還是個孩子,可是一轉眼你已經長成大人了。”

“那當然了,畢竟你從鬼谷走的時候我才五歲。”林兒笑道,“我跟你的弟子們說了,這幾天他們不用過來,我來照顧你就行了,這麽多年沒見你了,我也想和你多呆幾天。”她像小時候一樣依偎在了他的身上。

孫伯靈微笑着摸了摸她的臉,突然有些心疼,他病了這麽久,一直是她沒日沒夜地守在他身邊照顧他,記憶中那個小小的她,那個他當成親妹妹寵着護着的她,竟要為他受這般辛苦…他輕輕攬過她:“你還能一輩子在我這呆着?那你将來要是嫁人了呢?”

“我才不要嫁人。”

“別胡說。”孫伯靈戳了戳林兒的額頭。

林兒轉了轉眼珠:“那,等我将來嫁人了,就造一個大大的房子,把你也接過去,到時候我和我的夫君住一個屋,你住一個屋。哎,不對,到時候說不定你也娶妻了,那就你和我嫂子住一個屋。哎呀,也不知道誰這麽有福氣能做我的嫂子,到時候我可要替你把把關,我是女人,女人看女人的眼光可比你準多了…”

聽着林兒在這自顧自地胡言亂語,孫伯靈笑得不行:“你這孩子,小姑娘家家的說這些也不害臊,等你真有了夫君了,看你還會不會這麽說。”

林兒笑了一會兒,試探着問道:“伯靈哥哥,如果——我是說如果啊——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去了很遠的地方,不在你身邊了,你會不會想我?”

“怎麽不會?你畢竟是我養大的,跟你分開的這些年,我天天都惦記着你呢。”

林兒把臉埋在了孫伯靈的懷裏:“我也一定會想你的,所以我舍不得離開你呀…”

孫伯靈拍了拍林兒的頭:“我也舍不得你離開…可是你已經長大了,總得有自己的生活,我又不可能陪你一輩子,所以不管再怎麽舍不得你,我也希望你能趁着年輕,多出去闖闖,去做點自己想做的事,別留什麽遺憾…”

林兒嘆了口氣,像是自語一樣地說:“怎麽可能沒有遺憾呢…”

孫伯靈愣了一下,緩緩地點了點頭:“不錯,人生怎麽選擇都會有遺憾,也許到最後,我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和遺憾和平相處…”

一瞬間黯然的語氣,讓林兒有些詫異,她坐起來看着他。

孫伯靈繼續說道:“但是,林兒,不管怎麽樣,我都希望,你的人生,能盡量少一點遺憾…”

如嘆息一般的尾音,随着窗外透進來的陽光,落在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孫伯靈溫情地凝視着林兒清澈的眼眸。

那般純真,讓他一瞬間想起了多年前的春天,陽光暖暖地灑下來,照着鬼谷漫山遍野的山花,還有花叢中的她如陽光一般明媚的笑靥。

他比誰都希望她能永遠是這般純真的模樣,不僅僅是因為她是他從小養大的孩子,更是因為,他見過了太多的缺憾。

身體,夢想,愛情,對他而言都是殘缺的。他習慣了在黑暗中艱難前行,所以他更渴望圓滿,也比誰都希望她能看到太陽。

林兒,但願你永遠不必如我一般,經歷這滿是缺憾的人生。

林兒有些抱歉地對孫伯靈笑了笑:“我只是随便說說,倒是突然讓你傷感起來了,是我不好,以後我不會再提了。你放心,至少我現在還不會離開你的。”

孫伯靈笑道:“沒事,趁着這幾天你在我這,我們讨論讨論也好,我也能給你點建議,讓你以後少走點彎路,也省得你将來被哪個壞小子騙了,還死心塌地地要跟人家。”

林兒白了他一眼,不服氣地說:“你還說我呢,你不是也到現在還沒有娶妻呢嘛。”

孫伯靈一怔,淡淡地說:“我已經決定,不娶妻了。”

林兒很是驚詫:“為什麽?”

孫伯靈嘆了口氣:“我這身體狀況你也看見了,誰跟了我就得照顧我一輩子,哪有人會願意啊。”

“那可說不定,你那麽有才華,做出了那麽大的成就,人又這麽正直善良,肯定有人就算要照顧你一輩子也願意跟着你的。”

“如果真有這樣的人,那我更不能拖累她,該讓她去過更好的生活,而不是跟着我受苦…”

“可是,你并不是拖累啊,又怎麽知道跟着你就一定受苦呢?”林兒坐起來正視着他:“伯靈哥哥,你這麽多年難道就沒有遇到過喜歡的人嗎?”

孫伯靈沉默不語。

林兒猶豫了一下,又問道:“伯靈哥哥,鐘離姑娘是誰?”

孫伯靈一驚,擡眼看着她:“你怎麽知道的?”

“那天你發燒昏迷的時候,一直在叫她。她是你喜歡的人嗎?”

孫伯靈低下頭,沒有回答。

喜歡她?他早已不配。

林兒有些不死心地問道:“既然你喜歡她,為什麽不去找她呢?”

孫伯靈移開視線,望着遠方,眼神一瞬間充滿了溫情:“因為我要她平安,要她好好活着。”

林兒困惑地看着他。

孫伯靈繼續望着遠方,如自語般輕輕地說:“林兒,有一天你會明白,這世上有你想見卻不能見的人,而這世間的有緣人,也并不都是圓滿收場…算了,都是過去的事了,這件事我以後不想再提,你就當是我那天說胡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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