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探聽
探聽
第二天一早,祝九河先醒了過來。
他幾乎是下意識的反應,首先擡頭往另一張床上望去,見阿昭依然安穩的睡着,這才開始起身穿衣收拾。
拖着困意穿好衣服,腦筋也終于清醒了。
轉回頭又看了一眼睡夢中的阿昭,這麽大的動靜,他居然還在睡着。
祝九河輕輕的走到他的床邊。
阿昭比尋常男子長得白淨,就連睡覺姿勢都比尋常男子文雅,他微微側着身子躺在床上,兩手自然地放在胸口的位置,随着呼吸一上一下的起伏。
看了一會兒,就莫名有點不自在。
這種感覺,怎麽形容呢。
就好像在不知不覺之間。他已經習慣了身邊有阿昭的存在。
都說貧賤不能移,當初就不應該一時沖動接了侯府的活兒,這下好了,阿昭仿佛一塊燙手山芋,聞着再香,可拿在手裏燙手呀。
祝九河嘆了口氣,伸手幫他掖了掖被子,睡吧睡吧,沒心沒肺的,只能由他這個苦力出去打探情況了。
感受到身上傳來的輕柔的動作,阿昭皺了皺眉,不安的扭動了兩下身子,然後換了個方向繼續睡。
這麽一動,兩手間有根細細的紅繩漏了出來。
也不知道是什麽東西,能讓阿昭這麽寶貝,連睡覺都時刻握在手心裏。
想來或許是他家人的遺物,祝九河本想幫他重新放好,捏住紅繩的一瞬間,卻鬼使神差的輕輕一拉,将那東西從阿昭的手裏拽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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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在手裏看了看,祝九河的眉頭微微鎖了起來。
是個玉佩。
今日的徽州城如同昨日一樣的熱鬧,而祝九河已經沒有了昨天的閑适。
一座城鎮的信息交流中心,那必然是在當地最大的茶樓,祝九河随便跟路邊一個納鞋底兒的大嬸打聽一下,便得知當地最大的茶樓,是靠近城南的松風閣。
祝九河走進松風閣,找了個靠近角落的位置坐了下來,要了一壺茶,悠哉悠哉的品了起來。
表面悠哉,耳朵卻忙着截獲自己所需要的的信息,茶館人多,聲音雜,聽了半天,都是“李大人家生了十個千金昨兒終于添了個大胖小子”,以及“村口的俏寡婦跟賣肉的屠夫好上了”,諸如此類的垃圾信息。
就在他逐漸覺得乏味的時候,突然一個神秘兮兮的聲音傳進了他的耳朵。
“……病危……”
雖然只聽得見只言片語,祝九河卻渾身一激靈,努力保持面色不改,集中精力去分辨那個聲音。
果然又聽到了幾句。
“我家裏的姨娘有個遠房妹妹當初嫁去了皇城,這兩天已經在張羅着回來省親了……”
“說是省親,其實就是避風頭來啦,聽說……宮裏的那位……”
說話的人頓了一頓,故弄玄虛,引得周圍人着急追問,這才慢悠悠的開口,語焉不詳的補了下半句。
“看來這天下要亂一陣子喽……”
說着,便擺擺手叫大家散了。
祝九河氣的要摔茶杯,媽的,講話講一半。
待衆人散去,那人仍坐在位子上品茶,祝九河趁周圍人不注意,端了個杯子坐過去。
“這位前輩。”
那人也不擡頭,噘着嘴繼續吹自己的茶,半晌才不緊不慢地問:“想知道什麽?”
聽他這麽一問,祝九河心裏一喜,估摸着這人确實是道上的,他趕忙掏了一錠銀子,從桌子底下遞過去。
對方不見動作,銀子卻眨眼沒了蹤影,他咂了口茶,将茶杯放回桌上:“說吧。”
祝九河立刻露出一副人畜無害的表情,提前編好的故事也張嘴就來。
“前輩,這……不瞞您說,我家姐姐在皇城大戶人家當丫頭,剛才聽您那麽一說,我這心裏,放心不下我姐姐,想問問……”
“大戶人家?”消息販子準确的抓住了重點,“什麽大戶人家?”
“這……”祝九河面露難色,猶豫了半天,往前探出半個身子,趴在他耳邊,耳語了一句,“是六殿下別院的……”
“喲,”那人聞言一愣,“那你可要當心了。”
“怎麽說?”
“你可能不知道,上回六殿下的人,犯了謀逆大罪被滿門抄斬……”
祝九河心底接了一句:我知道……
表面上仍然是求知欲旺盛的模樣,眼巴巴的等着那人繼續往下說。
“老皇帝大怒,要知六殿下的罪,可這六殿下,也不曉得最後是用了什麽手段,竟然把侯府的事兒摘的幹幹淨淨,啧啧,現在還好好的呢。”
“不過,表面上太平,可這私底下呀……六殿下平白折損一員大将,心下能不憤恨嗎?早認定了是四殿下搗的鬼,兩位爺,暗自較着勁呢,我聽說,六殿下的兵,都已經趕到皇城外候着喽,就等……”
說到這裏,他戛然而止,伸手在自己的脖子上,做了個抹脖子的姿勢。
就等什麽?不言而喻。
老皇帝已經病危,生死只在一呼一吸之間,兩位皇子虎視眈眈,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祝九河不想關心國家大事,只想關心,兩皇子相争,對阿昭有沒有什麽威脅。
哦,對,不能叫阿昭了。
想到這裏,他心裏說不出的複雜滋味。
其實自打遇見他的那一天,就隐約覺得應該不是個普通丫頭,可侯爺年事已高,既沒有年輕姨娘,也沒有年幼女兒,一時間也就沒想太多。
後來又意外發現,阿昭其實是個男子,心裏也曾起過疑心。
沈侯爺沒有女兒,早年有過一個英勇善戰的大兒子,可惜跟随六殿下帶兵打仗,戰死了,從此膝下只餘一位幼子沈清昭。
這位沈小侯爺,完全不像他大哥那樣骁勇善戰,平時最愛讀書作畫,除此之外,還聽說他生來體弱多病,常年待在侯府,不怎麽出門,幾乎沒人見過他長什麽樣子。
世上哪有這麽巧的事情,那天夜裏,侯府唯一的幸存者阿昭,碰巧就是這樣一個公子。
可是逃命之路辛苦崎岖,這事兒阿昭不提,他也就沒有細想。
直到早上,無意中發現了那塊精致的,連睡覺時都緊緊抱在手裏的玉佩。
上面刻着“沈”字,和他的生辰八字。
所以,阿昭并不是阿昭,準确的說,他是沈侯府唯一的小侯爺,沈清昭。
雖然不知道他是如何從沈侯府逃出來的,但……
如果沈侯府被滿門抄斬,真的與他偷的那封信有關,那麽他,祝九河,就是沈清昭的滅門仇人。
這真的……
祝九河感覺老天仿佛在逗自己。
幸好,仔細回想沈清昭這一路以來對自己的态度,應該不是對仇人的态度,祝九河稍微心安了一些。
他下定決心,就當是欠他的,等到把沈清昭安安全全送到姑蘇,他一定立馬離開,繼續做自己的江洋大盜去。
也許是因為一天之內知道了太多事情,回客棧的路上,祝九河總是疑神疑鬼,覺得有人在跟着自己,可回頭一看,熱鬧的大街上,一切如常。
并非他自大,以他的功夫,能夠無聲無息跟蹤他的人,除了師父應該不會有第二個,可這個人好像并不是在專心跟蹤他,更像是一種……試探?
他跟的不緊,但總是若有似乎的弄出點小動靜,讓祝九河剛好有所察覺,但是卻又抓不住真實的痕跡,幾次下來,祝九河內心的不安感越來越強,不自覺加快了腳步。
他幾乎像一陣風一樣沖進了桃源客棧,猛地一把拉開房間的門。
就像是要印證他的不安一樣……
沈清昭不在客房裏。
客房裏,一切都還是他清晨出門時的樣子,他的塌上被褥齊整,是出門前疊好的,而沈清昭的塌上則是一團亂,正是他一貫的作風。
門口的桌子上,還有一杯喝到一半的水,隐約還冒着一絲熱氣,應該是沈清昭留下的,所以他應該還沒有走遠。
靠近門口的這一邊是他自己的杯子,仍然杯口朝下,倒扣在桌上。
祝九河定定的看了兩眼,突然心下大駭。
似乎有山崩海嘯猛然襲過,霎時間幾差點喘不過氣來,祝九河死死盯着那只杯子,只覺得整個人頭皮發麻,手腳冰涼,額頭上也驚出了細密的汗珠,幾乎要昏厥過去。
是了,是杯子!
他終于明白昨天那種難以言喻的不安感來自于哪裏了。
因山上風沙大蚊蟲多,從小,他就養成了随後把餐具倒扣過來的習慣,以免被灰塵雜物弄髒。
昨天與阿昭出門逛街之前,他仍然是随手将杯口朝下一扣,可當他們回來後,他清清楚楚的記得,阿昭給他倒水時,杯口已經是朝上的了。
所以,這些都不是錯覺。
是真的有人在跟蹤他,或是他們兩人。
巨大的驚駭使他原地停滞了一瞬,回過神後,祝九河努力穩了穩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立刻轉身去找。
沒想到,剛在走廊跑出兩步,便正面迎上沈清昭,從走廊邊的另一個客房裏,推門走了出來。
沈清昭也看到了祝九河,見他回來,卻沒有平日裏那麽興奮,也沒有歡天喜地的沖上來。
祝九河沒有想到這麽多。
他只覺得剛才這短暫的一開門一關門的功夫,自己好像被人拎起來,拎到高聳入雲的山尖尖上,然後那人突然一松,又讓他從雲端跌落,巨大的落差,一起一落,他簡直就要瘋了。
他發狂似的奔過去,兩手一把抓住了沈清昭的肩膀,十根手指肉眼可見的陷進了皮肉,力道之大,令沈清昭吃痛的皺緊了眉頭。
兩人異口同聲,一個是惱怒,一個是埋怨。
“誰讓你亂跑的!”
“你幹嘛啊?痛……”
沈清昭今天沒有穿女裝,而是換回了一身白色的衣服,頭發也尚未束好,臉色一如往常的蒼白,整個人看着竟比平時還要憔悴幾分。
侯府唯一的小侯爺,原本也應是錦衣玉食的。
祝九河的心終于逐漸回到肚子裏,他看着沈清昭,眼眶一熱,突然覺得很想抱一抱他。
如此想着,便伸手抱了。
很輕的一個擁抱,或是說“攬了一下肩”更為合适。
沈清昭也坦然接受了這麽一個擁抱。
兩人保持着這個姿勢,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祝九河終于長長松了口氣,拍了拍沈清昭的後背。
“先進去吧,我有話要跟你說。”
想到今天在外面打探到的消息和眼下的情況,不能耽誤,必須即刻動身了。
說完,他正要松開手臂,沈清昭突然從他的肩膀上擡起頭,也輕輕在他耳邊說了一句。
“我……我也有話要跟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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