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希望
希望
蓬頭垢面的男人拖着滿是油污的黑色化纖袋,低頭走在路中央。路旁多是店鋪,本在激烈讨價還價的人們,只要看到他,立刻緘默,他身上很快就挂滿了不同情緒的眼神,多是抱怨,仿佛要把他撕碎。叮叮當當,化纖袋裏金屬碰撞的脆響,幾乎成了街道唯一的聲音。
房屋裏跑出一個七八歲的男孩,臉憋得像燒紅的鐵塊,牙齒死死地咬住厚厚的下嘴唇。“罪人!”他大叫着朝男人扔了只死老鼠,并惡狠狠的瞪着他。老鼠剛死不久,還殘留些彈性,軟綿綿地順着男人的手臂滑到了地上。陰暗潮濕的街,昏黃的燈下,血在他手臂上留下一條黑濁的水跡。
婦人大驚失色,急忙用巨大的機械右臂把男孩拉到身後,如臨大敵的死盯着男人,廉價義眼閃爍激烈的紅光。男人仿佛什麽也發生似的,繼續低頭走着。幾個小孩見狀,也要扔東西,都被旁邊的大人連忙攔住了。街道又寂靜下來。直到他走出很長的距離,聲音方才滋生。
男孩一直倔強的昂着頭。男人走遠後,婦人用未經改造的左手狠狠的打了男孩一巴掌,無奈的嘆了口氣。男孩眼淚刷一下湧出,掙開婦人的手,抹着眼淚跑回屋子。周圍的人竊竊私語。
風聲傳來訊息,身後的流言被精密的耳蝸輕易捕捉。每逢此景,男人就會後悔當年選生日禮物時,讓老爹給自己更換上這麽高級的義體耳蝸。擡起右手,銀亮的食指順着耳朵輪廓從上而下,那些聲音立刻消失了。
沿着街道一直走,人煙逐漸稀少,開着的店鋪也越來越少。直到所有的店前都落着合金門,男人就到了。萬籁俱寂,惟獨一個孤零零的自動售貨機瑟縮着身子靜等黎明的來臨。
走上前,在自動售貨機上輸入一串數字,紅色的鐵皮裂開一條細狹均勻的縫,一道紅光從中射出,自上而下掃描他的眼球。
“滴,身份認證成功。”
自動售貨機下出現四條機械腿,像螃蟹一般橫着平移幾步,露出了幾個小面值的硬幣。那硬幣破舊的有些年份,但出現在自動售貨機下方,卻是理所應當,任誰看到,都會認為是曾經有人買東西時不小心掉落了硬幣,又因為其面值小懶得撿起。
男人卻俯下身子,一絲不茍地按某種順序撿起硬幣。“嗡嗡”,機械門運轉的聲音滞重地搖顫周圍的空氣。很快,地上裂開一個大口,男人手用力把化纖袋拽在肩前,身體前傾,順黑色樓梯而下。走完最後一個臺階,他把化纖袋往蜘蛛型的八腿機器頭頂平臺一扔,機器人腿一彎,沒什麽動靜。直到男人用力一踹,才吱呀吱呀地托舉着化纖袋去了工作臺。
“破爛玩意兒。”男人看着小蜘蛛自言自語道。他嘆了口氣,在牆上按了幾下,頭頂的機械門緩緩關合。從冰箱裏取了瓶啤酒,男人越過大廳,坐到工作臺前,戴上電子分析視鏡,看着工作臺上的少女沉思。
少女身上有三分之一的機械,即使是黑潮,也很少有人敢替換如此比例的機械。越多機械,意味越多信息處理,對大腦的負荷越大。若是利用義體達到十倍速度,大腦就需要在單位時間內處理平時十倍的信息,而不同人的大腦極限不同,也就意味不同的義體上限。
越高級的義體對大腦負荷越低,效果相當于用了更疊幾代的算法。少女身上的便是高級貨,高級到男人不敢拆下去賣,這樣的貨色一旦流入市場,必定會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看出是高級貨,不是男人眼神刁鑽,是因為少女太像自然人了。明明身體擁有三分之一的機械,卻幾乎沒改造的痕跡,最顯眼的,竟是從她耳垂蜿蜒至膝蓋的銀白紋路。若不是男人對其全身都仔細研究過,也難以發現隐沒貼合在她肌膚之下大片小巧精密的機械。
思考許久,男人狠狠一拍桌子,猛灌一瓶啤酒,眼神露出一股狠勁,他按壓下女人的脖子,芯片從按壓處彈出。他将芯片裝入讀取器,又将讀取器連接電腦,随後取來今天大價錢淘來的零件,滋滋的電火花照亮整個工作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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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小時後,滿身大汗的男人,将芯片插回原處,然後期待的望着少女。他注視了許久,直至汗水幹透,少女也沒一絲動靜。
他默然起身,走到大廳,随便找了個沙發坐下,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地面的微型投射燈在天花板上打出幻化無窮的熒光色圖案,如同巨大旋轉的曼陀羅,從中央向四周分形擴散。
這是黑潮全盛時期的秘密據點之一,酒吧般的設計出自老爹的喜好,組織解散後,人去樓空,只剩男人住在這裏了。頭頂的圖案,正常人只會覺得頭暈目眩,只有用了中級以上義眼的人可以長時間注視。他的視力輔助系統兩年前就賣掉換零件了,頭腦很快就昏沉。
身上所有的值錢義體都賣掉了,只剩下老爹送的生日禮物舍不得買,可即使賣掉,比起修好少女的資金缺口,也只是杯水車薪。
男人突然升起濃重的欲望,想服用最近流行的幫助多巴胺分泌的藥物——那是天耀制藥公司的新産品,據說對身體損害很小,卻能極大滿足精神需求,多嗑點,甚至可以從裏面看到整個宇宙的興衰漲落。
這個世界,絕大多數人都喜歡這類藥物,因為任誰都知道往上無路可走。少部分在鬥争,只有極少數具有無可替代天賦的人能跨越階級。
黑潮就是叛亂鬥争的組織之一,而沉睡的少女是具有無可替代天賦的人。現在,黑潮覆滅了,少女清醒的希望也越來越低。三年的疲憊擊打身心。男人靠坐在沙發上,只覺得自己軟弱無力,無處容身,悲哀化成黑暗,眼淚宛如汗水似地滾滾流下。
事情不過發生在三年前,男人卻覺得似乎過去了很久很久。或許因為他對此不知反複考慮了多少次的緣故。由于考慮的次數太多了,對時間的感覺便被拉長,而變得異乎尋常。
最常午夜夢回的畫面,是老爹濺了他一臉的血後回首看他,那複雜的眼神他如今依舊無法完全理解。
就這樣結束吧。當意識到複仇無望,他的體內彷佛失落了什麽,但卻沒有東西可以填補,遂成了一個單純的空洞擱在那兒。
燈光迷幻,一切都不真切起來,男人倒在沙發上聽着老爹最愛的鋼琴曲,從桌上随手拿來裝有劣質威士忌的薄金屬筒,倒進嘴裏一口,緩緩咽下。一種溫煦的感覺從喉頭往腎慢慢下移,又從胃向身體的各個角落擴散開來。他又喝了一口,然後把金屬筒蓋好,放回桌上。燈光似乎随着音樂搖曳不定。
酒精緩緩侵襲周身,頭腦愈沉,他拿起槍,上膛,耳邊傳來金屬碰撞聲,兩次。兩次?男人困惑。最落後的肉眼沒出現重影,高級義耳反而出現幻聽。大概是醉了吧。酒精和情緒壓制住心底直覺的疑惑,銀亮的金屬食指輕輕按壓扳機。
啪!
槍口往上一挑,角度偏移,本該在他頭頂出現的碎口,到了天花板上。圓形的冰涼緊貼後腦,毫無感情的冷冽聲音從身後傳來。
“你是誰?”
你是誰?若是三年前聽到這樣的問題,男人會立刻擺出精心設計過的造型:我是黑潮最勇猛的戰士,是偉大的反公司鬥士,是外城最酷炫的少年。若是別人未曾聽聞繼續追問,他會輕咳一聲,假裝有些抗拒卻昂首挺胸迫不及待地說:我是老爹的兒子!別人一聽,立刻就知道他是誰了,無一不滿懷崇拜地仰望他。
“昀。”男人不習慣地回答道,那語氣頗為生疏,仿佛這是別人名字似的。大概是因為這三年沒人問過他這樣的問題。
“這是哪?”
身後的聲音毫無波動,槍口微微顫抖。男人分析,營養劑和維護液從沒偷工減料。想來是三年未動,她腦子與身體産生了隔閡。他回道,“黑潮前秘密基地,現在是我家。”
“我是誰?”
聽到這話,男人心底一沉。方才因為少女蘇醒升起的喜悅喪失大半。他不死心地問,“你不記得?”
“說。”
槍口與頭骨的距離又近了,牢牢貼在頭皮上,甚至能感受到槍管裏的幽意。但男人心底的幽意更甚,他像死寂的深井被人丢了塊石頭,墜落了好一陣兒才濺起水花,又許久才從井口傳出聲音。
“你曾經有兩個名字,一個叫星,一個叫銀。”
“具體些。”
“舉着槍不累嗎?”男人的聲音聽不出一絲驚恐,反而帶種淡淡的失望。這份平靜讓少女升起一絲恐懼,仿佛被槍指着頭的是她一般。她不由更用力了些,将槍口狠狠抵在他頭上,“別廢話,說!”
下一秒,槍口抵在了少女額頭中央。
雖然腦中記憶模塊一片空白,仿佛被人格式化過,但有些行為是本能,就像她空白的大腦能指揮身體走路,她不清楚男人身上各類機械的型號,但一眼看出全是不入流的垃圾貨色。他憑什麽騙過自己的感應系統?
看出少女的疑惑,男人指指工作臺,“你在那裏躺了三年。”
少女低頭看看自己不着寸縷的酮體,又看看男人,那眼神似乎在問:你對我做了些什麽?
“你的身體代碼很複雜,雖然我不太擅長技術,但三年完全足夠了。”男人拍了下少女的肩膀,少女立刻發覺自己中樞神經與雙臂失去了聯系,她瞪他一眼,男人理所應當地說,“我留了些暗門,你也可以将其稱為惡意代碼。”
記憶全然泯滅,其中自然包括禮義廉恥等教化。但潛意識是一片看不見的深海,一股暗流湧起,少女心底升起怪異的情緒,莫名地盯着男人,男人頓覺頭皮發麻。
“你不會以為我對你做了些什麽吧?”男人惡寒地縮了縮脖子,不屑地上下掃視了她的身體,“你又不好看。在我看來你不過是一只崇尚自然人體的可笑猴子。”
自然演化保留了太多不合理設計,哪裏比得上精密的機械。抛棄孱弱落後的身體,迎接強大完美的機械是主流審美。人們熱衷于改造自己,越像自然人越醜。即使少女擁有好看的臉和優越的身材,也無疑是醜的,那屬于舊社會的畸形審美,只有落後到脫離時代的性少數群體會認可她的外表。
少女無力反駁,她并聽不太懂男人的話。
“要是以前的你,早已經跳腳罵我了。”男人悻悻地說。
“以前的我?”少女問,“以前的我是什麽樣子?”
“和現在差不多醜。”
少女毫無反應地一直盯着他,他頓覺無趣,他把兩把槍都扔到桌子上,揉揉太陽穴,“你還記得多少?”
“什麽都不記得。”少女看了看槍,問,“為什麽自殺?”
“那理由可太多了,你該問問我為什麽要活下來。”
“不是我攔住了你?”
“你攔得住我?”男人挑眉。少女無可反駁,問,“你為什麽要活下來?”
男人一笑,潔白的牙齒在蓬頭垢面中極其顯眼。
“為了希望。”
“希望?希望是什麽?”
“希望是春天裏的花香,夏日裏的蛙鳴,秋日裏的楓葉,冬日裏的煙火。”
“那些是什麽?”一個不知道的事物變成八個不知道事物,少女愈發聽不明白。
“那些是過去時代的東西,早就見不到了。”男人一頓,随後搖搖頭,“不對,內城還是能見到的,只是外城沒那東西。”
“希望是內城的...特産?”少女推理道。
“算是吧。”男人聳聳肩,“這東西內城很多,外城幾乎沒有。”
“這裏是?”
“外城,一個曾經毫無希望的地方。”
“現在有了?”
“現在有了。”
男人在她手臂上劃了兩下,少女瞬間感知到雙臂的存在,制約她讀取身體數據的閉路也解開。少女讀取殘留數據,雖然許多東西都看不太懂了,但能判斷出大部分是幫助自己蘇醒的手段。
她讀取分析了好一陣兒,期間,男人早已坐在沙發上,待她回神,他拍拍身側,少女坐下,男人給她倒上酒。
“為什麽幫我?”少女指尖摩擦酒杯。
“追逐一個野蠻的公正。”男人主動碰下杯,一口飲盡,“我以為等不到了,你醒了就還是有希望的。”
說完,男人嘆息搖搖頭,“可惜希望渺茫。”然後他又笑了,“不過有希望就是好事。”
最後他嚴肅起來,“我分析過你失憶的情況,很大概率,但我還是救了。沒失憶計劃會順利一萬倍,但失憶了也無妨,醒來就好。”
“計劃?”
“計劃中,只要你能醒來,一切都會改變。這三年我就是抱着這樣的野望才堅持下起來。”男人眼中露出寒芒,那寒芒像流星般很快隐沒在他深邃如夜的眼底,他凝視她,“出于私心,我希望你回憶起一切。但對你而言,忘掉也好,那些并不是什麽美好的回憶。”
“那對你而言,我是誰?”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對我來說你是誰不重要,你是希望。”
“雖然我不知道我是誰,但想來應該不會是春天裏的花香,夏日裏的蛙鳴,秋日裏的楓葉,冬日裏的煙火。”少女認真分析道。
男人搖搖頭,“那只是一個比喻,希望不是什麽具體的事物。”
“我不理解。”少女感覺腦袋發熱,甩了甩腦袋,眼前出現了一張普通電腦大小的淡藍色屏幕,上面顯示cpu燒到了52度。
“那不是邏輯推理能推理出來的。”男人又喝完一杯,用手擦擦嘴,很不講究地用那只手敲敲少女的腦袋,那藍色屏幕瞬間消失。“你的樣本數據幾乎為0,別空燒算力了。”
“希望很抽象,不是AI能理解的。非要解釋,我只能說希望虛無缥缈,但卻是世界上最美好,最重要的東西。”男人解釋完,抽起電子煙,灰白色的煙霧很快擴散到二人周身。白色煙霧逐漸變濃,看着煙霧中身形逐漸不真切的少女,他笑了笑,“就像你一樣。”
“我很具體,不抽象。”女孩低頭迅速打量一下自己,然後擡頭注視着他,“我也不美好,你說我很醜。”
“像從前的你。”
“我以前和現在差不多醜。”少女平靜地說道,語氣似怼非怼。
久違的熟悉感湧上心頭,男人愣了下,盯着少女,想要尋找什麽痕跡似的。許久他才收回眼神,深吸一口煙,緩緩吐出。
“也差不多記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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