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柳枝

柳枝

岳清商半躺在床上，目送着他離去。待那小小的身影看不見了，又過了一會兒，一只翠鳥從窗戶飛了進來，落在他的手邊，口吐人言。

那天從昏迷中醒來後，岳清商問過紅蓮，猜到他所待的地方，多半就是開陽星君偶爾小住的別院。別院中難免會有沾了仙氣而開啓靈智的鳥獸。這只翠鳥，顯然就是替開陽星君傳遞消息來的。

這算不得什麽不能見人的窺測手段，紅蓮也沒有在意過這些小家夥。

“我正要修書一封，勞煩你替我送去。”岳清商道。

對這靈力低微的鳥精，他仍态度溫和，沒有輕視之色。小翠鳥“啾”了一聲，點頭。

岳清商擡起手，面前幻出一幅空白的卷軸，于指尖凝出清氣，在卷軸上筆走如龍。

他調度仙力，傷勢也因此被牽引出來，岳清商蒼白着臉輕咳，指下卻未有半分停頓。

這封信是必須要寫的，有心營救他的仙友們，還有仙界，都在等着他的解釋。

剛才開陽通過翠鳥之口告知他，确有魔界中人向仙界透露消息。但那魔族只說沂歌仙君被一個新崛起的大魔所擒，兩人将要降臨凡界，卻刻意隐瞞了，這大魔竟是紅蓮魔君之事。

若早知道，他一定安排得更周全些。

怎樣才叫周全？岳清商搖搖頭。他在卷軸中，簡要說了自己潛入魔界後，如何被魔君所擒，又是如何收下紅蓮這個弟子的，并斷然回絕了開陽裏應外合、徐圖脫身的提議。

他已下定了決心。他将這份決心，也說給開陽、說給仙界知曉。

“當日所言，皆是肺腑之語，并非為人脅迫……”

“此子未蒙教化，心若琉璃，我願諄諄教導，引其走上善路。”

寫完後，将長軸卷起，縮成一根指節那麽長，翠鳥銜着它，沿原路從小窗飛走。

出了院門，紅蓮張望着，信步走去。

這條巷子裏阗靜得很，只有兩只大石獅子一左一右蹲在門前。轉過巷角，便一下子熱鬧起來，街頭巷尾的喧嚷聲都往他耳朵裏鑽。紅蓮挑着人多的地方走，很快就來到了附近的市集上。

眼前所見，都很陌生，與魔界相比又是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他來到凡界已有大半個月了，可平日裏總待在屋裏練琴，還沒出來玩過呢。

陌生歸陌生，吃食的香氣，總是熟悉的。

不一會兒，他已經循着香味，把所有的吃食攤子都光顧了個遍。拿着他給的碎銀，攤主們都笑花了眼。

這些廉價小吃，一塊碎銀也已經太多了。見他唇紅齒白、衣物華貴，俨然一個不谙世事的富家小少爺，沒有誰主動多嘴一句，給他找零。

紅蓮還不知道，自己在攤主們眼中已經是個敗家孩子了，懷裏摟着沒吃完的蜜果、甜糕、板栗、虎皮花生……又來到街邊的面點鋪，學着別人的樣子叫了一碗馄饨，找個空桌坐下來等。

坐在旁邊那桌的是父子兩人，正吃着面，兒子突然說了句渾話——紅蓮還沒聽懂，馬上被父親敲了個爆栗，“哎呦”地叫喚起來。父親罵了句“小兔崽子”，卻又把兒子兩眼一直盯着的那塊鹵肉，夾進兒子的碗裏。那孩子看起來只比紅蓮大一兩歲。

紅蓮看得有些羨慕，岳清商要是能來就好了……嗯，他可不會搶岳清商碗裏的肉，他只是想岳清商陪他吃飯。正自出神，忽覺腰間一輕，耳畔又有陣風聲刮過，紅蓮驚訝地扭過頭，一個褐衣少年拿着他的小布包，幾個晃眼就淹沒在了人群中。

馄饨也不等了，紅蓮連忙追了上去。

哼，敢搶本座的東西！

紅蓮還記着他答應岳清商的，不能和人動手，也不能在衆目睽睽下動用靈力。他綴着那褐衣少年拐進了一條偏僻的小巷。發覺巷子裏沒有旁人，暗暗點頭，好，就在這兒把東西搶回來吧！

“小不點，你怎麽跟過來的？”

褐衣少年回頭望來，吃了一驚。

“還給我。”紅蓮懶得和他多說。

“還給你，你叫我還給你？哈哈哈！”那人反身朝他走過來，眼中露出兇光。

紅蓮動也不動地看着他。愚蠢的凡人，竟對本座湧出了殺氣？岳清商也說了，如果有人要害自己，是可以反擊的，那我就把他燒成灰燼吧。

咦？

紅蓮好奇地睜大了眼睛，才在指尖蹿了個頭的劫火縮了回去。

五色神光，綻開在那褐衣少年背後，若孔雀開屏。下一瞬，那人就像被這絢麗光華攝走了血肉，急劇委頓下去，再一眨眼，只餘了件悠悠墜地的布衣。

一個紅袍白衫、腰佩羽扇的俊美男子，現身在紅蓮面前，雙手捧着紅蓮被搶去的小布袋，恭恭敬敬地獻上前來，微笑道：“這等卑下之人，用不着污魔君陛下的手。”

此人生得一副風流模樣，眼波流動，別有情意，若是去勾人，一定能勾來不少女兒的芳心。看在紅蓮眼裏，卻只是一只羽翼鮮亮的大孔雀而已。瞟了一眼他腰間那把雀翎所制的團扇，還暗想，該不會是用他自己的尾巴毛做的吧？

拿過布袋子，小魔君皺了皺眉道：“你怎麽知道是我？”

他已收斂魔氣，與凡人無異。這只孔雀是怎麽認出來的？

男子道：“在下孔襄，半個月前有幸見到陛下出手。陛下的風儀，襄仰慕至深，這些日子一直在城中徘徊，欲親身拜見陛下，今日才湊巧得以償願。”

“原來如此。你見也見過了，走吧。”紅蓮冷淡道。

他看得出來，這只孔雀修為不弱，卻還沒有渡劫，未曾飛升至魔界。既然不是他魔界中人，他也沒興趣搭理人家。

“陛下可是在城中游玩？在下知道幾處好地方，可以帶路。”孔襄主動道。

嗯？紅蓮立馬想起早上岳清商囑咐他的話，如果有人要你跟他走，不能跟着去，果斷拒絕道：“不必了。本座用不着人帶路。”

孔襄察言觀色，好似揣摩到了他的心意，又道：“陛下初來乍到，請讓在下跟着，也方便一些。”

紅蓮想了想，對呀，他要跟着我，與我跟着他完全不同，遂點點頭：“也好。”

孔襄說是跟着，也的确如個随從一般，走在略微落後紅蓮半步的地方，卻時不時貼心地提出建議，前面那條街上有家老店，做的芙蓉糕酥軟甜香；左手這間鋪子，燒鵝是城中一絕；從這兒拐個彎過去，便是人氣最旺的茶館，茶點的味道都不錯，茶館中有人說書，偶爾還有雜耍班子過來表演……

紅蓮對這人還算滿意。他出來玩了一天，就吃了一天，還看了場雜耍，聽了兩支小曲。

臨近傍晚，紅蓮問過孔襄哪座橋邊的柳樹最多，就直奔過去，在那些垂柳中認認真真尋了一根最鮮嫩的柳枝，折了下來收好。他可不是玩到忘形，剛剛才記起此事，而是想着，帶給岳清商的柳條要最新鮮的，就得臨回家再折。

孔襄把他送到莊子外就告辭離去，紅蓮也不曉得客氣一聲，轉眼把這只孔雀抛在腦後，拿出柳枝跑去找岳清商了。

“回來了？”岳清商清清冷冷的聲音問。

“嗯！”紅蓮把手中的柳條遞給他。

岳清商接過柳條，問道：“玩得開心麽？”

紅蓮想了想，老老實實地回答道：“吃得很開心。”

“你啊。”岳清商笑了笑，好像并不意外。他從袖中取出一只長頸瓷瓶，将柳條插在瓶中，讓紅蓮往瓶中引了一些水，幫他放在窗下。清風拂來，柳枝輕曳。

“你喜歡看的話，下次我就拔棵柳樹回來，種在窗外吧？”紅蓮道。

想到小魔物倒拔楊柳的樣子，岳清商忍俊不禁，搖頭道：“有此心意就好。”

又休養了十多日，岳清商下了床，氣息還有些虛弱，但他說自己已無大礙。

他告訴紅蓮，這兒離剡溪不遠，正好前去拜訪青崖派，也就是他在凡界的師門。

一路乘着馬車，兩日後，兩人來到了剡溪邊、白鹿谷。

紅蓮牽着岳清商的手，跟在他身邊。他能感知到，這兒的靈氣遠遠濃郁過凡間城鎮，算是一塊寶地了。放眼望去，白鹿谷中院落重重，綠樹流泉，許多人穿梭來去。環谷的峭壁之上，雲霧之間，亦懸挂着高低錯落的樓閣。

從谷中穿過，路上所見，不少人都身着形制相似的天青色道袍，紅蓮問起來，岳清商說這就是青崖派的弟子服。

“我也會有嗎？”

“自然有的。”

岳清商目不斜視，紅蓮則到處張望。他看到那些穿天青袍的道人有的在庭中比劍，有的獨坐在溪邊奏琴，有人對着一株桃花樹在紙上作畫。還見到三五個人，聚在一起争執某本經文上的疑難。

看着這些人，紅蓮好像明白了。

——他一直覺得岳清商與魔界的任何人都迥然不同，身上有種小小年紀的他抓不住、更描述不出的東西。就像一塊天降的奇石，內蘊着神秘複雜的紋路。

現在他突然懂岳清商是怎麽來的了。從這些道人身上，他感受到了相近的氣息。

他就是從這麽一個地方、從這樣一群人中走出來的。

不過，在紅蓮心裏，他仍是最獨特的一個。這些道人或許像，可哪一個都不是他喜歡的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