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凡界

凡界

走進“門”中，擡眼間光景已換，正是他們從魔界看到的那個凡間城鎮。

燈火未熄，街頭已很靜谧，這條窄巷中除了他們倆空無一人。

“我們現在去哪裏啊？”紅蓮問。

岳清商正要答話，兩個人腳步都頓住，一條人影，從面前的夜空中浮現。

仙人？紅蓮的雙眼唰地一下發亮。他已經把岳清商珍藏了起來，舍不得去吃，如果能再抓來一個……就可以敞開來吃啦！

“沂歌仙君，有段時日不見了，想不到竟會在凡間遇上你。”來人笑道。他身着一襲靛藍綢衫，衣料上流光暗轉，隐約幻成北鬥星圖之形。

不是岳清商在仙界的老友開陽星君，卻又是誰？

好友重逢，岳清商卻是心中一沉，殊無欣喜之色。

他和紅蓮都遮掩了氣息，輕易不會被人覺察，開陽卻如此輕易地找上門來，實在反常！他已料想到，來凡界後會有些許波折，卻沒想到來得如此之快。

岳清商微微蹙眉，道：“确是許久不見，開陽。”

“不知這孩子是？”開陽瞧向紅蓮。

“是我新收的徒弟。”岳清商道，“年紀還小，未曾教他規矩。”

他們同時看向了紅蓮。紅蓮還不知道要向長輩問好，牽着岳清商的手，乖乖巧巧的模樣，仰頭回望開陽星君。一雙眼睛卻熒熒生光，幽邃碧芒幾近凝成一線，透出熱切的渴望，小嘴一抿，還咽了一口口水。

他自己渾然不覺，在兩仙的眼中，卻是暴露了個徹底。

岳清商暗自嘆息，初見紅蓮時他或許看不出來，如今相處日久，自然看出小魔物這是嘴饞想吃東西了；開陽星君已有戒備，此刻也是心頭一凜。哼，竟把我當做獵物，果然是魔類！

“原來你是收了個徒弟，才許久不回仙界。”開陽星君不動聲色地笑道，“不過，別忘了你還欠我一頓酒。你埋在樹下的梨酒，也是時候起出來了吧。”

岳清商搖了搖頭：“再過一陣子吧。我這徒兒年幼，琴道也尚未入門，至少教到他出師，我才有餘暇請你喝酒。”

他就算不想請這頓酒，大可以委婉推脫，不必搖頭回絕的。開陽能領會他的意思，他是在為另一件事搖頭，仍繼續開口道：“是麽？實在可惜！罷了，今天既然見到了你的小徒弟，我這做前輩的，總不好不送見面禮。來，收下吧。”從袖中取出一竿生了銅鏽的三寸小槍，托在手上，遞給紅蓮。

紅蓮剛要伸出小手去接，卻被岳清商擋了回去：“如此貴重的禮物，我徒兒不能收。”

“客氣什麽？你難得收一個徒弟，我也難得送見面禮，此物可是對修行大有裨益……”開陽看着攔在面前的那只手，眼底浮出一絲失望，“當真不收？”

“當真不收。我徒兒用不着此物。”岳清商意有所指地道。

兩人彼此對視，均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堅決之色。

這竿小槍看似不起眼，卻是開陽星君所藏的一柄上好法寶，可鎮萬邪。身為開陽的老友，岳清商自然知曉。這樣的法寶不但不适合紅蓮用，反而是……用來克制紅蓮的。

開陽只怕是以為自己被紅蓮所制，一心要把他救出來吧？

岳清商不願見他出手。以紅蓮的力量，他是不可能成功的，只會白白搭上性命。

牽着紅蓮的小手，岳清商對開陽道了聲告辭，轉身離去。

對他們倆的暗潮洶湧，紅蓮還全無察覺。走了幾步，小魔物傳音過來：“我真的不能吃他嘛？”

“不行。莫忘記來凡界前你答應過我什麽。”岳清商道。

紅蓮失落地低下頭：“這個月我一定好好練琴，也不能吃嘛？”

“不能，”岳清商的聲音沒有絲毫妥協，“他是我的朋友。”

“可是……”幼小的魔物更委屈了，“他明明對我有殺氣……”

說話間，沉沉夜色裏，驟然濃霧湧起。龐大的靈力洶湧而至，在四方化作朱雀、玄武、白虎、青龍之形——

四象誅魔陣！

岳清商一驚，沒能勸住開陽，他還是動了手。看這四象陣的威勢，主持陣法者還不止開陽一人。

誅魔陣專克魔物，那四聖獸，一瞬間已向紅蓮撲來，噴吐出了數道狂猛罡氣。岳清商知道這是開陽等人為了救出自己而營建的大陣，雙唇動了動，卻幾乎忍不住要對紅蓮吐出一句“小心”。

無比強烈的魔氣，亦在同時湧現，化作一朵三重樓高的紅蓮，那來勢洶洶的四聖獸，一遇上這朵業火之蓮，竟如飛蛾撲火，慘鳴着化為青煙。下一刻，烈焰環身的紅蓮，向那誅魔大陣上随手一指，轟鳴聲起，大陣也被他一舉擊碎！

陣法既破，數個仙人的身影也顯現出來。均受到反噬，脫力地委頓在地。

紅蓮的雙瞳中映着烈焰，血紅一片。

這就是他的預知靈覺所見到的情形麽……不對，還不夠，岳清商還有危險，他要把這些人燒成灰燼，才能放心！

小魔君擡起手，一串劫火從掌心飛射而出。

“住手。”阻止他的卻是岳清商，“紅蓮，住手！”

紅蓮已聽不進去他在說什麽，暴虐的意志一時間控制了他的心。琴音忽起，他卻見岳清商懷中抱琴，手揮七弦，攔在了那些倒地的仙人之前。

熊熊烈火，吞噬的卻是他的白衣……

紅蓮坐在床邊，呆呆地望着床上雙眼緊閉，臉色灰敗的仙人。

那個時候……

他終于清醒過來，飛掠到那人身邊，卻沒來得及扶住那個人。岳清商已經倒了下去，臉色慘白，深深地看了他最後一眼。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裏，好像有很多話要對他說。

現在回想起來，也許是在警告他，不要再對那些仙人動手吧。只是那時候，他什麽都沒有想，因為他眼睜睜看見岳清商昏迷過去了。他慌忙查看岳清商的傷勢。發現劫火已經燒入髒腑，毀壞着經絡丹田，忙給岳清商渡進魔氣，卻不僅無濟于事，還讓傷勢更加重了兩分。惶急之下，還是那個叫“開陽”的仙人，将一只玉瓶抛給了他，告訴他，拿這瓶藥去救岳清商，又幻化了一幅地圖指給他養傷的地方，就領着那群仙人退走了。

他倒出來聞了聞，不像有假，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給岳清商服下去。

的确是有效的，他感覺得到，岳清商的氣息終于平穩了一些。

之後，他把人帶到了這個空曠的莊子裏，在床上放下來。就坐在一旁，等着岳清商醒來。

可岳清商遲遲不醒，叫他越來越心亂。他還是第一次如此心亂。

岳清商是他抓來的，他曾經把這個人當成儲備的口糧，可是這擔心害怕的心情，卻是再抓來百個千個仙人，也不會再有了……

哎？

紅蓮露出驚喜之色，看向床上的人。他聽到了那人醒來的動靜。可是等了好久，都不見那人說話，也沒有朝他望過來。

嗚……

紅蓮又是失落，又是氣鼓鼓的委屈，默默地把小身體扭過去，不再看那人。

醒過來的岳清商，只覺五內俱焚。侵入體內的魔焰，似乎已被清理一空，但魔君的劫火，所造成的豈是尋常傷勢。劇烈的痛楚侵蝕着他，他只有強忍着，才能不發出呻.吟。

岳清商清楚自己傷勢雖沉，還不致命，他也無暇顧及自己身體，心事重重地回想起昏迷前的情形。

仙界會在這裏設伏，絕非偶然。

恐怕是有魔界中人告密，他與紅蓮會在今天降臨凡界。這計劃不能奈何紅蓮怎樣，所針對的，就是自己。看來是想借助仙界之手，讓自己離開紅蓮，或者，與紅蓮決裂……

如果開陽等人為了救自己，而被紅蓮所殺，他又該如何面對紅蓮？

自己選擇教導這個小魔君，最初只是淪為階下囚後的無奈之舉，如今，卻已牽涉極多。

岳清商又想起那時雙目赤紅的紅蓮，忍不住嘆息，魔氣乖戾，就連魔君都有失控的時候……或許是因為紅蓮還太小，等他長大一些，便能更加自如了。

他勉強提起精神，看了那小家夥一眼。

小魔物正背朝着他，低着頭，不動，也不說話，好像是在鬧別扭。

“去練琴吧。”岳清商道。

紅蓮不回話，倒是依他所言，取出了琴和琴案，在琴前坐下，開始奏琴。

哼。

我着急難過到現在，他一開口就是讓我練琴，也不問我一句……

紅蓮心裏亂，彈琴的手指也亂了。本來已有五六分熟練的曲子，彈得調不成調。

他聽見身後躺着的岳清商嘆了口氣，吃力地道：“你是不是想氣死我，才故意彈得如此……紅蓮？”

紅蓮沒有回頭，看不見他臉上苦笑的神情，咬了咬唇，不知道為什麽，一滴水就從眼眶裏滾了下來。小魔君在彈琴之際偷偷擡手抹了一把，眼淚卻不停地掉，怎麽也擦不幹淨。

他又聽到岳清商在喚他：“你過來。”

紅蓮不想理他，卻還是轉身走了過去，站到床前。

床板咯吱輕響，岳清商慢慢地支起上身，雙眸注視着他，朝他伸出了手：“過來。”紅蓮又走近一點，那只手輕柔地拭去了他眼角的淚珠，輕嘆道：“怎麽哭了。”

紅蓮扁扁嘴，又湧起一陣委屈。不等眼淚掉下來，他的身體忽然被一雙手臂環住，抱在了懷中。

岳清商抱緊了他。

他聽見耳畔，岳清商的聲音低低地說：“既為我的徒弟，便該對你全心全意……”

仙魔雖有別，他與紅蓮之間，卻不該存有什麽隔閡。

他沒有說出那句“小心”，擋在了開陽等人的身前，卻也在同時看清了自己的心。

原來他的心裏，仍隐隐介意、也戒備着紅蓮的魔物之身，沒有徹底地接納紅蓮。他沒有将紅蓮看做一路人。是醒來時看到的紅蓮的淚水，像春水融化堅冰，融化了這最後一層隔膜。

紅蓮以真心待他，他如何還能吝惜自己的一顆真心？

紅蓮愣住。他被這麽沉重地抱住，耳畔是那人同樣沉重的呼吸聲。他最喜歡的仙氣包裹着他，仙氣裏挾帶了一絲血腥的氣味。他還不太懂岳清商為何突然說出這句話，卻莫名地安靜下來。魔物只有魂核，本沒有一顆跳動的心，紅蓮卻聽到了清晰的“咚咚”聲，像是從抱着他的那具虛弱軀體裏發出來，卻又在自己的身體裏回響。

“你幹嘛啊，”過了好久，紅蓮才糯糯地說，在岳清商的懷裏擡起頭，“你是不是想以後待我更好一點？”

岳清商不答話。

紅蓮繼續問：“那我以後不好好練琴，你也不會說我了？”

他聽到岳清商低笑了一聲，而後用很輕，卻又很嚴厲的語聲道：“休想。”

自那天起，紅蓮覺得岳清商的态度好像有哪裏不一樣了。到底是哪裏不一樣，他也說不上來。

反而就如岳清商所說，自己練琴的時候不專心，一樣會被他說教。就算他一直卧床養傷，自己也偷不到什麽懶……

這天一早，紅蓮就興沖沖地跑到岳清商床邊。他早就掰指頭算過日子，岳清商看來也沒忘記，望着他道：“今天不用練琴，自己去玩吧。”

他有些費力地坐起身來，掌中變出一只布袋，遞給紅蓮。

“這是什麽啊？”紅蓮接過布袋，打開朝裏看去。這個沉甸甸的袋子裏裝了一堆石頭，泛着銀亮的光澤，卻沒什麽靈氣，只是凡物而已。他給自己這個做什麽呀？

岳清商道：“這是碎銀，你在凡界買東西時要用上。若在路邊買零嘴，給店家一塊就差不多了。”

“哦！”紅蓮點點頭，照着岳清商教的，把布袋系在腰間。

“出門後，切記不能與人動手。若有人讓你跟着他走，也不要跟去。須知凡人中良善者多，也不乏狡狯之徒。”岳清商又叮囑。

“知道啦。”

最後，岳清商還交代他：“替我在橋邊折一根柳枝回來，要一枝透着新綠的。”

岳清商認得這座江南小城，有條河橫貫東西，沿河兩岸便是城中最繁華的市集。有河自然就有橋，橋邊多種着柳樹，不愁紅蓮找不到。

他是擔心小家夥出門後不知道要往哪兒去，茫無目的東跑西竄，給他找一件事情做做。

紅蓮猜不到他的意圖，卻也珍重地把這件事記在心裏。

小魔物腰系荷包，高高興興、又有點戀戀不舍地走了，走之前給莊子裏布下了結界。本來他還期望岳清商陪他一塊兒游玩的，可也知道，岳清商傷還沒好，不能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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