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種花

種花

又在秋聲谷中留了數日,他們才啓程回魔宮。回去前,紅蓮召見了黑水城的城主,要他轉告市集上那家蹄髈店的店主一聲,他這個魔君曾“花了二十四枚貝幣”買一只蹄髈,貴是貴了些,倒也還算好吃。他要那店家多做一點,以保鮮的秘玉匣裝起,萬裏加急送往帝宮,每天送上一千只就夠了。

在吩咐城主的時候,紅蓮提都沒有提這筆靈石由誰來出,城主也乖覺地沒有問起。

于是接下來一個月,魔宮裏人人都能分到紅蓮陛下賜予的蹄髈。小貂更是天天吃得肚皮溜圓,一個月的工夫,就吃得胖了一圈。

待到店主承受不住,托黑水城城主送來重禮致歉,負責應付雜事的紅蓮化身沒有立即答複,而是告知了白梅小院中的本體。

紅蓮歪了歪小腦袋,想了一想,又問岳清商:“你說,我要不要放過他?”

岳清商淡淡道:“凡界有句話,叫做得饒人處且饒人。”

“你是說……”紅蓮眨了眨眼睛,叫道,“可我不是凡人啊?”

“那就随你高興。”

“我懂了!”紅蓮點點頭,“就讓他繼續送來,我要看到他關店的那天。”馬上将這個決定,傳音給化身。

我該不該如此說?他做決定時,岳清商在靜靜注視着他,心中默想。

的确,适可而止,是仙凡兩界才有的說法。若他收了一個凡界的徒弟,他會拿這句話告誡、要求弟子。

但紅蓮是個魔物。他不曾、整個仙界也未曾聽說有誰收過魔族的徒弟。習俗相反,天性迥異,要怎麽教導這個徒弟,還需要許多考量……

晃眼間,又是多日過去。白梅小院中,紅蓮像往常一樣練着琴,奏的是一曲金戈鐵馬調。

“哎呀。”他忽然一聲驚呼,琴弦在指下崩斷,彈了老高。

“可有傷到手?”岳清商疾步走了過來。

紅蓮把小手翻轉過來看了看,搖搖頭,又低頭看了一眼漆面添了裂紋的琴:“我沒事!就是琴上又裂了一道。”

“無妨。”岳清商本是個最為愛琴、惜琴的人,但自家徒弟的手,已不知不覺比琴還重要了。

他在紅蓮身畔坐了下來,替他更換琴弦。

小魔君滿臉的不開心:“為什麽我老是把琴弦彈斷……”

最初學琴,他是一斷一個準,學了一段時間,已好得多了。可最近,又開始頻頻地彈斷弦。

“你奏的這支‘破陣樂’,弦音急促,聲韻慷慨,彈奏時難免控不好力道,多多練習便可。”岳清商重新上了根絲弦,一邊細細地調着音,一邊道,“其實也不全是你的緣故,‘飛泉’乃是一張仙琴,的确不堪你用。”

他心底的一個念頭,也随着這句話,重新湧了上來。

紅蓮是先天魔物,與仙琴飛泉并不契合,他收藏的琴當中,也沒有紅蓮能用的。岳清商已考慮了一段時日,為紅蓮斫一張新琴。照理說,采用魔界材料斫的琴,是最為适合紅蓮的。但魔氣躁動不穩,斫成的琴必定會成為一把殺伐之兵,催發紅蓮心中的暴戾。他教紅蓮學琴,本是為了陶冶紅蓮的心性,這卻是南轅北轍了。

只有凡界産出的中庸平和的靈材,才能用來斫這一張琴。

岳清商思索着。

不止是為了搜集斫琴的良材,将紅蓮帶去凡界,還另有一番緊迫。魔界的衆長老,已虎視眈眈,欲将小魔君奪回來,教唆以他們的那套規則。前不久在黑水城集市上發生的事情,也讓岳清商清楚地看出,魔界絕非一個良善之地。

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

他不能讓紅蓮在魔界中長大!

朝身旁的紅蓮看去,岳清商道:“我想帶你去凡界走一走,你覺得如何?”

咦?岳清商突然提起這事,叫紅蓮愣住了。随即,開開心心道:“好啊,好啊!我還沒去過凡界,你帶我去玩嗎?”

滿臉期待的模樣,全不像擡手間就能毀天滅地的魔君,不過是一個天真愛玩的孩子。

岳清商笑了一笑:“是帶你去玩。不過每天的功課,也不能放下。”

心中,卻是嘆息了一聲。

罷了,帶他去吧。凡界不比魔界,臨去前必須先與紅蓮約法三章。要他發誓,絕不可妄動靈力欺壓弱小,絕不可傷害無辜之人。

若誓言約束不住他,紅蓮仍肆意傷人,以自己的修為是攔不住的。這份罪孽,也只能由身為師父的自己一力承擔。

“嗯,我知道,會每天練琴的!”不知他心中所想,小魔物笑顏如花,點頭保證。

去凡界的前一天,紅蓮收拾東西,興奮得很。

什麽魔界的繁瑣政務,他都丢給了長老們去煩,據說歷代魔君們常有從不問事的,他又不是第一個……至于長老們勸說他別去凡界,紅蓮更是聽不進耳朵。

身為天命所歸的魔君,魔界裏還沒有誰能管得了他。

他聽岳清商的話,只是因為他高興。或許也因為,岳清商要他做的事,總是貼合着他的興趣,是他本來就樂意做的,比如去凡界游玩。紅蓮有時候也覺得,練琴和寫字有點兒辛苦,可是彈出了一支像模像樣的曲子、看到牆上挂的那幅字時,心裏又滿足得很,辛苦都成了值得,何況學得好,還能收到岳清商的獎勵……

紅蓮在屋子裏跑來跑去,忙着把要帶走的東西塞進介子裏。

岳清商早就清閑地坐在窗邊,看着手中的一卷書,房間中沒有多少他的東西,他只把牆上那幅“一去二三裏”的字軸收了起來。他對紅蓮的忙碌不加評點,只說了一句“把琴帶上”。

“嗯!”紅蓮把飛泉琴收了起來。

除了琴,筆墨和辭典也不能忘;睡慣了的玉枕,明天起床後要帶上;還有那只藤球、牆上的畫,再帶一盒杏仁酥酪路上吃……紅蓮随手拎起在岳清商腳邊玩球的小貂,和它大眼瞪小眼,作勢要把它也丢進介子裏去。小貂委委屈屈地看着他,那裏邊黑,它不想進去……

紅蓮笑眼彎彎:“明天再管你!”把小貂放了回去。

對了,還有這盆花,可不能忘了。

紅蓮閃現在書房,朝桌上的一盆花端詳。葉片已長到了他的小手巴掌大,翠綠欲滴,光華內蘊,葉叢中點綴着三五個透着淡粉的花骨朵。還沒有開花,清新的仙氣卻散發而出,紅蓮湊上去,深深吸了一口。

好香!

雖然……比起岳清商身上的氣息,在香甜的仙氣以外,缺少了一股很輕微的松脂味。沒有那微苦的香氣調和,連仙氣都顯得不那麽甜美了。紅蓮還是最喜歡自家仙人的味道。

這盆花是他學會了松風吟後,岳清商獎給他的。花盆是自己找來的,而後岳清商在後園裏取了土,用仙氣将泥土中的魔氣洗滌一空,再種下了一顆不起眼的褐色豆子。他說這是仙界的花種。

雖然送給了自己,往後的每日澆水、用仙氣滋養,都是岳清商在做。

種下去幾天,花盆裏終于冒出了一棵嫩綠的小芽,舒展着兩片葉子,仙氣流溢……紅蓮還記得,那時候自己聞了聞,饞蟲被勾了出來,歡喜地問:“可以吃嗎?”舍不得把岳清商給吃了,那這盆花可不可以拿來解饞嘛?

“可以是可以,”岳清商語聲溫和道,“不過你得先變成一頭牛。”

“為什麽要變成牛才可以吃?”紅蓮不解地問。

“明天告訴你。”岳清商答。

就在第二天,紅蓮收到了一幅畫,畫上是一頭青牛,低頭啃着重瓣的紅花,旁邊還配有題字“牛嚼牡丹”。這四個字是什麽意思呀?紅蓮已經跟岳清商認識了不少字,可第二個字還讀不出來,更看不懂。岳清商讓他自己查辭典,并且要把這四個字的意思講給他聽。紅蓮查完懂了,原來是這個意思啊,這盆花吃了,會被岳清商笑話……

收起思緒,紅蓮小心翼翼地抱起花盆,打算放進自己的介子裏。

啊?

驀然間眼前一花,心神中浮現了模糊的畫面。

熊熊烈火,映紅了半片夜空。一襲白衣的仙人從空中栽落,襟前染血……

紅蓮手一滑,花盆掉了下來。還神後,趕忙朝花盆望去,還好還好,花盆沒有摔破,被一縷清冽仙氣裹着,徐徐升到了他面前。

紅蓮怔怔看着那盆花。是他的預知靈覺?

身為天道化身,魔君天生就有預知靈覺,可以偶爾窺見不久後的情形。這種能力,他自己也是依稀知道的。剛才所見,真的是未來嗎?

發了一會兒呆,紅蓮抱起花盆,放進介子裏,朝岳清商跑了過去。一頭鑽進岳清商懷裏。

不要緊的,紅蓮窩在他懷裏,擡起頭望着那人,岳清商眼中有疑問之色,紅蓮卻抿緊了嘴,什麽也沒說。

預知也未必成真,岳清商不會出事的!他是我的人,本座多留意一點他。誰敢動他,本座就把誰燒成灰燼,這回絕不留手了!

紅蓮少見地懷着心事睡了一晚。

翌日清早,他像往常一樣,起得比岳清商遲些。看見整好了衣冠的岳清商,心裏咯噔一響。岳清商今天穿的是一身白衣……

“起來吧,怎麽一早就坐在床上發呆?”岳清商催他。

“哦……”紅蓮乖巧地自己穿好衣服,去吃早飯。飯後,跑去找岳清商。

“我們走嗎?”紅蓮問。

“走。”岳清商道。

“嗯!”紅蓮牽住自家仙人的手,閃念間,兩人已置身于魔界與凡界的障壁之前。

鋪陳在眼前的是連綿無際的霧氣。紅蓮伸指一點,攔路的濃霧陡然分開一線,如一扇門徐徐敞開,透出了背後的景象——

正籠罩在夜色中,燈火闌珊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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