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市集
市集
近些日子,他們白天都待在秋聲谷中,夜晚則回小鎮住下。
這一天從早晨起,紅蓮穿衣、吃飯,都慢吞吞的。陽光晴好,他又不想練琴啦。
到了秋聲谷,他坐在琴案前,心不在焉地撥弄琴弦,瞟着一旁的小貂撲藤球。
這只傻貂,每天玩球好像都不會膩……紅蓮伸指一點,隔空點中那只叮鈴響的藤球,被撲得彈跳而起的藤球倏然消失不見。小貂一愣,黑亮的小眼珠呆呆望着藤球消失之處。那只小球卻又突然出現,輕輕砸在它的尾巴尖上,吓得它繞着尾巴滴溜溜轉了一圈。
紅蓮偷偷一笑。
诶?
餘光瞥見,不遠處的岳清商似乎也在注視着他微笑……紅蓮扭過頭去,見到的卻仍是一張神色清冷、不茍言笑的臉,岳清商眸光掃向他,喚道:“紅蓮。”
哎呀,被抓住了!紅蓮趕緊移開視線,正襟危坐,雙手按上琴弦。不待他裝出一副認真練琴的樣子,岳清商的聲音又道:“你随我學琴以來,算得上勤勉用功。今天我便不教你了,你也不必練琴,想做什麽便做什麽吧。天朗氣清,正宜出去走走。”
“真的?”紅蓮喜出望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今天恰好是月末,以後每逢月尾,你都不必練琴。”岳清商道。看着一臉開心的紅蓮,暗想,到底是孩子心性……他已有很多年未曾教過弟子了,這些天來,倒讓他時不時回想起身為凡人,在師門裏度過的那段時光。
修行雖然清苦,亦有固定日子,門派允許弟子們下山游玩。當然,絕非一月一次這麽頻繁,幾乎半年也只有一回。他到底是顧及紅蓮年紀還小,貪玩好動,放寬了些。
紅蓮已經在苦苦思索,今天去哪兒玩呢?
對啦,都從魔宮裏出來了,還沒怎麽出去逛逛呢!那小鎮再過去一些,好像是個更大的城池,裏面熱鬧得很……
下一刻,紅蓮已跑到岳清商身畔,抓住了那人的袖角,殷殷地看着他。
“陪我出去玩嘛!“
一炷香後,魔界的黑水城街頭,已多了一行人。一大一小,還跟着只幼小的紫背貂。
小的那個興致盎然東張西望,自然就是魔君紅蓮。他一身深不可測的魔氣與龐大威壓,都已收斂起來,此刻與尋常魔族無異。他小手牽着的男子周身魔氣萦繞,誰也不會想到是個仙人,但他的的确确就是岳清商。
紅蓮瞄了一眼他,對自己掩蓋氣息的手段感到滿意。城中市集上來來往往的魔族,比小鎮裏要多多了,不乏高階魔物,也沒有一個能發覺。
還是岳清商提醒他這麽做的。
也對,他攥緊岳清商的手,這是自家的仙人,雖然諒臣民們也不敢來搶,可要是都像自己一樣盯着他心裏頭流口水,想想也挺受不了的……
我的,不給你們多看!
比起紅蓮的新奇,岳清商顯得鎮靜許多。他不僅周身氣息變化,裝束也從素雅的天青色衣袍,換成一襲黑衣,發絲不再以玉冠束起,松散地披垂下來。入鄉随俗,這都是魔界最常見的裝扮。
他本想拒絕紅蓮,最終卻還是跟了過來。
長街上熙熙攘攘,售賣各色貨物。店主吆喝,路人挑選,與凡人市集相似。
一股濃郁的腥氣,卻籠罩在市集中,滲入這條長街的每一寸。這是一股混合了血氣、死氣、煞氣與亡魂怨氣的味道,洶湧撲向岳清商,分外刺鼻。
仙魔兩道,本是修道的不同法門。亦要修成大魔,才可踏破虛空,得入魔界。但魔界卻是個欲望橫流之地,每天皆有萬千弱小的魔物被其母生育出來,而後便遭棄置。魔界由此形成了規模龐大的奴市,店鋪中也可輕易買到以血、髒腑甚或嬰靈煉制而成的邪物。自然,利用這些邪物修行殺伐之道的魔族也是極多。雖然此道容易反噬,也易教人陷入心魔、瘋癫而死。
而修仙講究的是清淨淡泊,磨煉心性,實力增長得不如修魔快,故此,修魔雖有反噬之危,堕入魔道者卻從來都源源不絕。
不止是幾次大戰的血仇,仙魔兩道,從道基上就存有不能妥協的鴻溝。
這股腥氣,讓岳清商眼底流露出憎惡,望向身旁的小魔物時,憎惡隐去,卻又多了些複雜的神色。
不一會兒,紅蓮就被一個路邊攤位吸引住了。攤位上售賣毛皮、骨片和琉璃罐裝的獸血,最惹眼的是個臉盆大的皮鼓。鼓身浮凸着惡狼頭顱,赫然是活着的,狼眼森碧,對視上了紅蓮的目光。
岳清商暗自皺眉,他一眼就看了出來,此鼓是只留狼妖的頭顱,将狼軀活生生砍斷四肢、剝去血肉,用剩下的狼皮煉作鼓身而制成的,手法陰毒至極。
紅蓮不知他心中所想,伸出小手,好奇地摸了摸蒼青色的鼓身。鼓上還有一串暗紅的斑點,是血跡嗎?突然,那只狼頭眼中碧光大作,一口咬住他的手,骨頭斷折的“咔嚓”聲頓時響起。
“它怎麽咬我?”紅蓮吃了一驚。
攤主是個獵戶模樣的健碩漢子,傲慢地瞥了這小魔物一眼,道:“誰叫你手沒放好,怪得了我的鼓?”
“喔……”紅蓮從狼嘴裏抽出了手。抽得輕輕松松,叫攤主的眼睛越瞪越大,那只白嫩嫩的小手上全無傷痕,連個印子都沒有!
再看狼皮鼓,吐出一嘴骨渣,鋒利的獠牙盡數毀了。
紅蓮拍了拍小手背上的碎屑:“誰叫它的牙齒沒我的手硬,怪得了我?”
攤主愣住,這是哪位遮掩了氣息的大能?瞬時換了一副嘴臉,谄笑道:“那是,那是,小人有眼不識須彌山,大人您氣度不凡,千萬不要跟小的一般見識,別髒了您的手……”
“本座的确懶得跟你計較,”紅蓮小下巴一揚,“你知道就好。”
離開那攤位,紅蓮牽着岳清商的手,仰臉問他:“你笑什麽呀?”
“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連話都還說不囫囵。”岳清商道。眼下卻已伶牙俐齒……
“那時候我、我還小嘛。”
岳清商啞然地搖了搖頭。你現在就很大麽?還只是一個小孩子。
沒走幾步,紅蓮和小貂又高高興興地來到一家濃香四溢的蹄髈店前。擺在店前櫃臺上的木盤裏,油汪汪的蹄髈堆成小山,一看就惹人垂涎。
“我要一個!”紅蓮叫道,回頭瞄了一眼岳清商,“兩個!”
他的腳邊,委屈的小貂拿毛爪子撓了撓他的腳踝,紅蓮低頭看了一眼,又糾正道:“要三個!”邊說邊掏出一塊靈石遞給蹄髈店的夥計。
出來之前,岳清商已經告訴過他,買東西是要花錢的……這些靈石,都是紅蓮凝聚魔氣,随手“捏”出來的。
夥計手腳麻利地收了靈石,拿油紙包起三只蹄髈,找還了貝幣。
紅蓮把找回的貝幣攏做一堆,數了數,十枚貝幣穿成一串,給了他兩串零八枚。
“你找得不對!”紅蓮掰着手指算了算,脆生生道。早前,岳清商在閑暇時間教過他一些算術,他才能算得過來。
“哪裏不對?”夥計翻了個白眼,鼻孔朝天。
紅蓮指着店前的招牌:“上面寫着,每只十二貝幣,我買了三個,就是三……三十六貝幣。給你一塊靈石,相當于一百貝幣,你得找我六十四個貝幣才對!”
夥計冷笑一聲,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生滿鐵鏽的招牌。“每只十二貝幣”的上方,赫然還有一行被鏽蝕得模糊不清的蠅頭小字:地魔以下,每只二十四貝幣;幻魔,每只六貝幣;真魔,每只三貝幣。
魔界的三六九等,倒是列得清清楚楚,只不過這行字很有點兒不起眼。
“沒錯吧?明碼标價,一枚貝幣都沒少你的。本店開了這麽多年,定價也是經城主大人首肯過的,從來沒人敢有意見!走,走,走,別擋着我做生意。”夥計像揮蒼蠅一樣,不耐地揮了揮手。這小鬼也就是堪堪玄魔,随從和靈寵的實力也不值一提,知道我家鋪子背後的靠山是什麽來頭嗎?還在這嚷嚷!
紅蓮扁了扁嘴,小臉寒了下來。
自他降生以來,群魔無不對他畢恭畢敬,就連特例岳清商,也是态度溫和的。今天接二連三,都沒把他看在眼裏。雖然也是他自己把氣息壓制得太狠了些……
怎麽回事?夥計一瞬間情不自禁地抖了抖身子,只覺渾身發冷,擡眼看,剛才還晴空萬裏的天都轉暗了。
不知何處湧來的濃雲遮蔽了天空,雲裏蘊着電閃與沉悶的雷音。
“什麽鬼天氣!”夥計嘀咕了一句,又聽杵在面前、臉罩寒霜的小鬼問:“那不滅魔、先天魔以上呢?收多少貝幣?”
“不滅魔、先天魔?”夥計不禁嗤笑,“乖乖,魔主能看上小店的蹄髈,那自然雙手奉上,一個貝幣都不收。”
紅蓮點點頭,走了。他本來差一點就要用劫火把人燒成灰燼,強行按捺怒火,是因為岳清商方才輕輕把手擱在他肩上,從掌心渡過來一陣清涼的仙氣,慰藉了他心中的躁動。
“他敢看不起我!”紅蓮還不能完全釋懷,委委屈屈地抓着岳清商的手,“他竟敢對我大呼小叫,還揮手趕我!”
“越是弱小之人,越愛仗勢欺人,那是他的不對,你不必因此動氣。”岳清商溫聲道。
“可是……”
“也用不着忍氣吞聲,你可以這麽教訓他。”岳清商又對紅蓮說了幾句。紅蓮問起“不滅魔、先天魔的價錢”,正是他授意去問的。
“嗯嗯,就這麽辦!”紅蓮的臉色終于放晴。
天空上,堆積的濃雲也悄無聲息地散去。岳清商望了眼天,不愧是天道化身,這可是實打實的“雷霆震怒”了。別人家孩子難過了自己掉金豆豆,自家的小徒弟受委屈了,卻是連老天都要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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