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道名

道名

“所為何來?”岳清商并不意外,這沒什麽不能說的,他便如實答道,“秋聲谷,你最初見到我的地方叫做秋聲谷,記得麽?”

“記得。”

“谷中常有天音作響,你也聽到了吧?我正是為了參悟天音而來的。”

“哦!”紅蓮猛地點頭,“我就說嘛,你不是什麽……奸細。長老們讓我小心,說你可能是來刺探消息的,我才不信,還訓了他們一頓,不準再在我面前說你壞話。”

小魔君又朝外望了一眼,道:“你放心,我在院牆上布過結界啦,沒我的允許,他們誰都進不來。”

雖然一開始,這結界是為了防止屬下們“偷吃”了他的獵物……但紅蓮已經隐約發覺,長老們和自己不一樣,對岳清商不僅僅有“食欲”,更懷着憎惡之心。

他得好好把人看着。

岳清商苦笑,沒有說什麽。

紅蓮想想又問:“你既然是來修煉的,那,還要不要再回秋聲谷去?”

“要。”岳清商簡短地道。

“我們明天就去吧,”紅蓮小心翼翼地瞄他一眼,眼中帶着小小的祈求,“你會不會再逃跑呀?”

“不會。我至少要留到你出師再走,到你的琴道,學得有幾分像樣的時候。”

“哦,”小魔物馬上笑了,笑得甜甜的,軟軟的,抱着他的手臂說,“那你可得等好久啦……”

見紅蓮鑽進自己懷裏,不一會兒就睡熟了,岳清商眉頭微蹙,回想起白日的情形。

紅蓮赴宴去了,他一走,白梅小院中立刻有所異動。

一縷濃郁的魔氣潛入院中,現出了身形。

“你可想逃離此地?”突兀現身的玄衣男子道。

岳清商沉默不語,只将十指懸停在琴弦上,引而不發,冷冷看着他。他能感知到,此人是一介魔族大能,雖遠不如紅蓮,也算實力強勁。

不過此刻,潛入的只是一個并無靈力的幻象。

——紅蓮睡前的那番話,才讓岳清商知曉,原來小院中已布下結界,這魔族大能就算想送進本體,也是無能為力。

男子哈哈一笑:“不必如臨大敵!我可發下天道誓言,幫你逃離此地,如何?”

“你有何目的?”

“我自有我的理由,不必多問!我只帶你出宮,而後你自行逃命就是。當然,要從魔君手底下救你出來,絕不是件易事,需要長久籌劃,你也得配合我,做一些微小工作。稍後我就将計劃同你商量。我這麽說,你總該放心我并非空口放大話了吧?”

他說了這麽多,岳清商只淡淡回了一句:“不必了,請回。”

“怎麽,你是怕了麽?”男子一雙暗紅眸子,灼灼盯在岳清商臉上,滿眼皆是嘲諷,“留在此地尚能茍且偷生,一旦逃跑,失敗了就是死。看來清高傲岸的仙君,也不能免俗,寧願在污泥裏打滾!”

他的激将法,不曾讓岳清商的心搖動半分。見他态度堅決,玄衣男子冷哼一聲,消隐而去。

走?自然是想走的。

只是時候還沒有到。

不管收徒時有多少迫于無奈,從他收紅蓮為徒的一刻起,身上便擔上了為人師表的責任。岳清商放不下。直到紅蓮長成的那一天,這擔子或許才可以放下來。

此前他絕不可半途而廢,即便……置身于寧靜的白梅小院,也能覺察到外界惡浪滔天。魔界之中,有多少魔族,不願見到一個仙人來教導他們的魔君?

岳清商輕嘆了一聲。

他懷中,小魔君正睡得香甜,全無心事。

第二天一早,紅蓮便牽着岳清商的手,還捎上了閃電貂,一齊去了魔界邊境的秋聲谷。在初見面時,岳清商奏琴的那塊青石上安頓下來。

對紅蓮而言,不過是換個地方練琴罷了。

他偷眼瞧着岳清商,不知道他能從這山聲中,領悟到什麽呢?自己的琴道造詣還淺,聽不出來。

兩個人都有正事要做,只有小貂,在這寂寥無人的山谷中撒歡兒地跑,毛茸茸的尾巴一颠一颠,看得紅蓮頗有些羨慕。

哎?紅蓮專心練了一陣琴,稍作休息,擡眼就看見小貂不知從哪逮來一只比它大得多的鹿,爬在鹿的背脊上,血淋淋地吃了起來。

然後,硬生生看餓了……

中午,紅蓮吃的是早上命侍女備好、收進介子裏的點心。到了傍晚,他去找岳清商:“我們回去嗎?還是……離這兒不遠,好像有個城鎮!”

雖然出這趟“遠門”,對紅蓮來說也只是眨眼功夫,但他難得出來,就不想立即回家。

“也好。”岳清商道。他起身,收好了獨幽琴。

紅蓮馬上跑到他身邊,牽住他的手:“你以前在這山谷裏的時候,夜晚都睡在哪兒?也去城鎮裏住嗎?”

岳清商身為仙人,雖有遮掩仙氣的方法,顯然是不能輕易冒這個險的。他搖搖頭,領着紅蓮,先來到秋聲谷中的一個山洞裏。

山洞入口隐蔽,藏在幾株古藤之下。洞中頗為幹淨,青石地面上連點浮塵都無,卻徒有四壁,空空蕩蕩,只在裏側鋪了一張竹席。

“你、你就睡在地上啊?”紅蓮看了一圈,有點驚奇、又同情地看向岳清商。

岳清商忍不住苦笑,凡人席地而卧會致風寒入骨,他已升仙,身體比凡人要強健得多,就沒什麽妨礙了。紅蓮亦是如此。

但小家夥從來錦衣玉食,一天清苦日子都沒有過,今晚還是到那魔界城鎮住吧。

一盞茶後,兩人一貂,來到了離秋聲谷最近的那座魔界小鎮,都已遮掩過氣息。

紅蓮肚子餓了,他們就徑直往一家飄出菜香的飯館走去。酒足飯飽,又找了間客棧落腳。紅蓮雖然想在城中逛逛,可這邊陲小鎮實在沒什麽可逛的。飯點一過,家家店鋪都閉了門。

進了客棧房間,紅蓮轉了一圈,摸了摸床褥,嗯,還算軟和。雖然比不上白梅小院,不過睡一晚是夠啦。

他和小貂都安安靜靜地在床沿坐下,等着聽琴。

這時,紅蓮聽到隔壁傳來“咚”的一響,而後又連響了好幾聲,夾雜着喘息聲和女子的哭罵。

“有人在打架!”紅蓮道。

“……不必管人閑事。”岳清商淡淡說了一句,随手施了個術,淺青色氣勁四散而出,将房間籠住,營造出一個隔音屏障。

“哦,他們打他們的,我不管。”紅蓮天真地道。至于岳清商為什麽要把聲音隔絕,很簡單嘛,因為不能讓外人聽到他的琴聲。

琴聲空靈悠遠,引着紅蓮來到一處深谷,谷中生蘭草,潔如霜雪,幽幽其芳……

每回聽琴,紅蓮都覺得心靜了幾分。想吃、想玩、想胡鬧……種種喧騰念頭,也會一時沉寂下來。

剛好适合去睡覺。

紅蓮解了衣袍,爬上床,等岳清商躺下來,就窩進了他懷裏。唔,忘了把那顆玉枕帶來,不過最近好像已用不着了。

仙氣萦繞在鼻端。

有人在身後呼喚,像是在喚他的名字,卻聽不分明。他扭過頭去,聲音的來處只能看見一抹白影,眉眼模糊,但他知道那是個仙人。仙人正一聲聲地喚着他,向他伸出手來……是要将他留住嗎?

紅蓮驀然驚醒。大眼睛忽閃忽閃,瞥見了身旁的岳清商,立馬安下心來,悄悄地往人家懷裏又拱了拱。大約是因為睡在岳清商旁邊,仙氣萦懷,才做了這個夢吧……

不過,夢裏人究竟在叫他什麽呢?他很确定,叫的并非“紅蓮”二字。

紅蓮這一動,倒讓岳清商也醒了過來。見這清宵深夜,紅蓮不僅沒有睡着,一雙眼睛還似貓兒眼一樣的熠熠發亮,不禁問道:“為何不睡?”

小魔君望向他:“我在想,我如果不叫紅蓮,會叫什麽呢?”

岳清商一怔,是在想這個?“紅蓮”之名是魔界的天道所賜,顯化于無數蔔者的水鏡與龜甲上,他也習慣于此,從未想過紅蓮是否需要一個俗家名字。

若紅蓮自己想要取一個名字,那該取什麽為好?

他還在沉思之際,小紅蓮已靈光一現,興致高昂道:“我想到啦,你叫清商,出自宮商角徵羽,對不對?我比你小,我就叫清羽吧!”

你這小家夥,是想做我最小的弟弟麽?岳清商心中一暖,卻笑着嘆了口氣,搖頭:“你是我的弟子,‘清羽’二字不合輩分。”

“輩分?”紅蓮目露不解。

岳清商耐心地解釋道:“我生為凡人,少年時入師門修行,字輩為‘清’,‘清商’是師父賜下的道名,又如我師兄清致、師弟清遠、師妹清蘅……只有與我同輩之人,道名裏才有一個‘清’字。”說着,眼底流露出感慨之色。

凡人壽短,而得道又難。千載過去,故人已杳,連名姓都散失于光陰長河之中,只有他一個人還記得了。

這一絲惘然被他掩藏下去,未曾讓紅蓮察覺,又悠悠吟道:“‘精靈滅跡三清劍,風雨騰空一弄琴。日月暗扶君甲子,乾坤自與我知音。’此二十八字是祖師爺流傳下來,我師門弟子,皆以此定名。‘精靈滅跡三清劍’,‘清’字後為‘劍’,你便叫‘劍羽’吧。”

“劍羽?好,我就叫劍羽!”岳清商念的那首詩,紅蓮聽得似懂非懂,最後一句話倒是聽明白了,連忙點頭。

“你可知,‘劍羽’二字如何書寫?”岳清商問。他捉起紅蓮的小手,以指代筆,清氣為墨,在紅蓮的掌心緩緩寫下了這兩個字。紅蓮神色認真地瞧着這兩個字,似要好好地記在心裏,過了一會兒,凝成字跡的清氣才散去。

岳清商注視着他,忽而心中一動。

他修成仙身後,先在仙界久居,後抱琴游歷世間。仙凡有別,師門他是不便常去的,但每隔百十年,還是會拜訪一次。如今收下紅蓮這個弟子,又取了道名,也該帶着他前去師門一趟,在宗譜上記名。

紅蓮雖為魔神,既然成了他的徒弟,也該如此。

不過……畢竟是去往凡間,種種隐憂,還需多加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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