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深談

深談

紅蓮醒來時，有人正扶着他，給他喂醒酒的茶水。

看了一眼那人，紅蓮抿抿唇，道：“你打算怎麽罰我，你說吧。”俨然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樣子。

岳清商淡淡道：“你很想被罰麽？”

“我……”紅蓮啞然，連曠了三天功課，還喝得大醉回來，岳清商怎麽可能不罰自己？

“整好衣冠來見我，我有話對你說。”岳清商放下了茶碗，起身而去。

“哦……”紅蓮從介子裏取了套嶄新的衣物，慢吞吞地換上。一邊心想，我就說麽，果然還是要罰我啊。

不一會兒，紅蓮穿起一件繡翠竹紋的素色緞袍，烏發也随手用淺碧色綢帶挽了起來，來到了外間。

“坐。”見到他來，岳清商吐出一個字。

紅蓮老實地在旁邊坐了下來。大不了就是岳清商破例，打他一頓，但是打……他怕什麽？只怪這回喝醉後自己跑回來了，下次，一定要他心焦如焚地來找我。

他還沒受罰，便已經在盤算下一回的逃課了。

紅蓮還在轉着歪心思，就聽一直沉默的岳清商開口道：“我準備明日就回仙界。”

他說得冷冷清清，殊無一絲波瀾。

“什……什麽？”紅蓮卻身子一震，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待到看清岳清商神色平靜，不似作僞，頓時心裏冒出一股寒氣，如墜冰窟！

“我，我知道錯了，再也不會偷懶，不去喝酒了。”紅蓮顫着聲音道，已帶上了哭腔，“我會好好練琴，你別生氣了……”

他實在想不到，岳清商會這麽懲罰自己。他不怕岳清商的打罵斥責，只怕岳清商不理他，更何況是回到仙界。

岳清商再是不理他，他也能撒撒嬌賣賣乖，總能叫自家仙人回心轉意。可岳清商回去仙界，就再也見不到了——他此前連想都沒有想過！

少年人含着水霧的求懇眼神，讓岳清商移開了眼。

“你酗酒逃課雖讓我有些失望，這件事卻不是為了罰你，我先前便已這麽打算。”

“為什麽？”紅蓮問，“是不是因為我總纏着你？你不喜歡，我就改，我不纏着你就是……”

“我本是仙界中人，終究是要回仙界的。”岳清商道，“你在琴道上已略有所成，往後的修行但看自身，我教不了你什麽了。”

他注視着紅蓮，語聲和緩：“你長大了，我這做師父的，也實在不該再約束你太緊。我走以後，你可以不必每天練琴，想如何修煉便如何修煉吧。”

“我不許！”他說的這些話，紅蓮已聽不進去，陡然撲到岳清商身前，抓緊他的衣袖，“我不許你走！”

浸了淚水的臉上，雙瞳隐隐發紅。他的氣息狂亂，原本收斂在體內的魔君威壓也将壓制不住，洩出浩大的一絲來。

“你若真的以力淩人，紅蓮，”面對這絲威壓，岳清商仍像數十年前那樣，眉頭皺都不皺，沉聲道，“說明我這些年裏教你修心練琴，教你為人的道理，都徹底失敗了。”

“為師将會，失望至極。”

紅蓮怔了怔，威壓倏然消失，垂下頭，嗚咽起來。岳清商嚴厲的目光，和那句“失望至極”，都狠狠地刺在他心上。叫他清醒過來，卻也痛得更加厲害。

“我……我不想讓你失望，可是你，為什麽要待我這麽壞？你有多久沒有哄過我了？”

“現在你又要抛下我，你是不是已經厭惡我了……”

“我要怎麽才能讓你重新喜歡我？你告訴我，我馬上就去做……”

他聽到那人輕輕的嘆息。

“紅蓮，我不曾厭惡你。你是我唯一的弟子，我始終将你放在心上。”

紅蓮稍稍得了一些安慰，抽泣聲停了下來。他擡起頭道：“那你為什麽……”又很快明白過來，“我知道了，你不願我喜歡你，你只要我當你的徒弟，對麽？”

少年人迷惘地喃喃：“我不懂，我為什麽不能喜歡你，為什麽不能想和你好？是不是就像有個凡人說的那樣，你是不染塵俗的仙人，所以別人喜歡你，就是亵渎了你……”

“原因不在于此。”岳清商搖頭，“紅蓮，你長大了，心卻還沒有。我說過，你不曾見識，也未懂得‘情’是何物，便将對我的這份眷戀誤作深情。我若是現在答應了你，你永遠也不會懂得了。天寬地廣，以往你卻有太多時間停留在我身邊，眼界囿于我一人，這是我的不對。我走後，世間風景你盡可以多多領略。你所下的決定，也要重新地慎重考慮。”

他深深注視着紅蓮，一字一句道：“須知，這絕非一句戲言，要想得足夠清楚才能說出口。如今的你，還不該說這句話。”

紅蓮怔怔聽着，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有懂。心裏卻浮起幾絲希望，輕聲問道：“你是不是要我再好好想想，直到想清楚為止？好，我會再認真地想一想。可是你都要走了，如果我想出了答案，我還能再去找你嗎？”

“不論答案為何，你都是我親手教大的弟子，自然還有再見之機。”岳清商的神色已變得柔和，還笑了一笑，“我雖然告訴你，以後你想如何修行便如何修行，但若是下次見到你時，發現你在這些年中毫無寸進，我就要責備你了。”

“好，我也不會擱下練琴的。”紅蓮點點頭。

只要能再見到岳清商就好，他的心裏便不那麽怕了……

這一晚，到了深夜，忽有一股輕柔、又詭異的風，吹開了岳清商卧室的窗。一道黑影從窗口掠入，跳下地來，沒有發出丁點兒聲響。

淡淡的月光照在黑影身上，原來是只皮毛柔順的水獺。

水獺來到床前，趴在床沿朝裏面安靜看了一會兒，黑豆般的小眼珠瑩瑩發亮，然後極小心、極小心地爬上了床，沒有敢鑽進被窩，就在床上人的身畔側躺下來。

又看了那個人一眼，水獺合上了眼睛。

明天你就要走了，最後一晚，我想睡在你身邊。

天還未亮時，水獺又猛然醒了過來。它不想在岳清商起身後，被“抓個正着”，剛想偷偷溜走，便發現身邊人已不見了，而自己的肚皮上蓋了一條薄毯。

水獺跳起身，它害怕那個人背着自己已經走了，還好，神識很快感知到岳清商就在附近。

咦？紅蓮循着氣息而去，最後竟來到了廚房外。大水獺朝裏張望，看見岳清商就在裏面，正指導着廚子和幫工備菜。

好香！水獺眼睛亮了亮，魔界的口味腥膻重油，岳清商在辦的這些菜就完全是凡界的做法，清清爽爽，別有幽香。而且，食材也不是魔界出産，好像是岳清商自己拿出來的，有的來自凡界，還有一些仙氣馥郁，像是仙界之物……

咕嘟咽了一口口水，大水獺兩只前爪扒着廚房的門檻，下巴也擱在上面，默默地等待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