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琴譜

琴譜

一連數日，紅蓮都不見了人影。

岳清商來到他所住的寝宮時，紫背貂倒是還在，它也搖搖頭，不知道魔君去了哪裏。

這時候，失蹤了三天的紅蓮正在魅魔千相房中喝酒。

屋子裏點了濃郁的熏香，桃花酒也極醇，他卻連喝了三天，才有些兒暈暈乎乎……

凡界流傳的那句“一醉解千愁”，是不是真的有用呢？

“陛下看來有很重的心事。”千相再次給他斟滿酒盅，柔聲細語道。

他看得出紅蓮眼神迷離，有點醉了，一旦開始醉，離酩酊大醉也已經不遠。到了這個時候，本來也許不想吐露的真心話，也很容易說出口。

先前兩天，紅蓮只是拉着他喝酒，什麽都不肯說。

魅魔最善揣摩心思，千相料得不錯，紅蓮又灌下一杯酒後，果然道：“他……我每次去找他，都在忙他的事……”

紅蓮的眼角已帶了一絲潮紅，捉住千相斟酒的手腕：“為什麽他總……忙也忙不完？我明明在他身邊，他連看都不多看我一眼……”

千相輕聲道：“他在有意疏遠陛下。”

“疏遠我？”紅蓮喃喃，“他果真是在……疏遠我嗎？”

他其實已隐隐有所察覺，只不過還沒有一個人如此直白地告訴他。像一把寒冷的利刃，紮進他心裏。

“為什麽，我哪裏做得不對？哪裏惹他生氣？”

“就因為我總纏着他嗎？”

紅蓮的心，劇烈作痛起來，他從小到大都沒有受過什麽傷，也沒有歷過什麽苦楚，還從未感受過這樣的滋味。

“他說過他喜歡我……卻不許我喜歡他。他是在騙我，他一點都不喜歡我……”

有些話，只會越說越委屈，就算明知道也許事實并非如此。一滴淚珠從眼中掉出來，有了第一滴，就有第二、第三滴……

“陛下，陛下，”魅魔千相輕撫着他的臉，替他拭去淚水，語聲溫軟，“是他有眼無珠，一時看不見您的好。他總會明白過來的。”

千相明智地沒有诋毀“他”什麽——他看得出紅蓮心有怨氣，卻還陷得很深。若是聽見別人侮辱那個人，只怕立即就會翻臉。

紅蓮還想再舉杯，手指一松，卻把前襟潑了個酒液淋漓。他已是徹底醉了。

千相把他半扶半抱着，帶到床前躺下，替他解開發冠，褪下打濕的外袍，脫去鞋襪。

魅魔一雙柔若無骨的素手，在替他解衣時，仿佛有心、又似無意地撩撥着他的身體。低柔的嗓音，在他耳畔私語：“在我這裏睡上一覺吧，醒來時，就能見到他滿懷悔恨地前來尋你了。”

“他……會來尋我嗎？”紅蓮不自知地喃喃。

意識朦胧的他察覺到有人摟住他的身體，鑽入了被窩裏。他轉了頭看過去，失了神采的雙眸微微睜大。

“不對，不對，”紅蓮道，“不是這張臉。”

“是這張臉嗎？”魅魔問。

下一瞬間，他已變作了岳清商的模樣。眉峰俊挺，眼若寒潭，帶着一股清逸出塵之氣。

紅蓮雖從未說出“他”是誰，魅魔千相卻早就心中有數。

看到這張臉，紅蓮果然回抱住了他，深深埋進他懷裏。

片刻後，卻将他一把推開。

“不對……”臉上猶有淚痕的小魔君似乎猛然清醒了過來，“你的氣息不對。誰讓你變成他的樣子！”

這溫溫軟軟的小魔君，突然變得有些不講道理。

就連解語花如魅魔，都不由嘆了口氣。岳清商身上的自然是仙氣，他雖能變化随心，這仙氣卻是無論如何都仿不來的。

千相仰卧于床上，就見紅蓮推開他後，赤足下了地，随手披起外衣。再一晃，已然身影不見。

耳中聽到铮铮淙淙的弦聲，眼中看到人影。

身子一晃，紅蓮已向那人栽倒下去。他沒有摔在地上，撞入了一個溫暖寬厚的懷裏。

“衣冠不整，酒氣熏天，成何體統。”他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道，語氣比以往更為嚴厲。

你管我。

你管我……

紅蓮扁了扁嘴，軟綿綿的身體卻提不起一絲反駁的力氣，只能閉着眼睛，依偎在那人胸前。

腳下一輕，他被抱了起來，走了幾步，輕輕放平在柔軟的床鋪上。

紅蓮吃力地掀起眼皮，再看了那個人一眼。

還是那張神色淡漠的臉，雙眸幽深，看不出心中所想。

“我一點都不喜歡你……”

少年魔君唇瓣翕動，低弱地吐出了昏睡前的最後一句話。

岳清商默然地給他蓋好了被子，站起身來。

紅蓮最後的那句話，他也聽見了，卻無法回應什麽。

從少年發間飄來的媚香，讓他微微皺眉。站在床邊看了一會兒紅蓮的睡顏，他又轉身走回琴案前，重新坐了下來。

從指下流瀉而出的琴音輕緩溫和，不會打擾床上人的安眠。

待到感知紅蓮的氣息平緩下來，入夢已深，琴音悄然變化，變作了一個陌生的調子。

從海面升出的一輪鮮紅大日，雲霧朦胧中的險峻群山，倒映着明月的寧靜湖水，早春第一枝吐露新綠的柳絲……

這是他千百年來游歷所見，世間至美的景象。每一幕，都曾讓他心中震動，感懷不已。這一縷縷的靈光被他小心珍藏起來，到了如今，才隐約成就了這支無名之曲的雛形。

細雨飄灑，春風拂動了柳絲，有一只纖秀的手，将這柳枝折下……琴聲若喁喁低語，描繪出一位青春秀美的少年的形影。那少年側身對他，面貌隔着雨簾看不清晰，一舉一動間，卻有無限的風流，無限的溫柔。

岳清商指下，琴音不絕。

最後的那縷靈光，正是因他唯一的徒弟而生發。

日月，山川，草木俱美。而人，亦是美的。只是岳清商活了三千年，走遍世間，還不曾見過一個令他在第一眼望去時心神震撼的美人。直到，他看見紅蓮。

紅蓮是魔界的天意化身，他的美，既是顯化于人身的美，亦是等同于日月星辰的天地大美。

因為紅蓮，這支他一直未能完成的琴曲，才真正得以完整。他丹青筆下繪不出的，終究用琴音訴了出來。

此時曲譜還沒有完善，許多段落的樂律還未敲定，岳清商也只是憑着心中若有似無的感應，将這支曲子彈奏下去。

卻在這時，抹弦的手指微微一滑，琴曲中摻入了意料之外的雜音。

岳清商神色震愕，注視着那根猶在顫動的冰弦。他本來絕不會犯這樣的錯，撥錯了弦，只有初學琴者才會如此。

是一時失手，還是……心神中的某道靈光的顯現？

悠悠搖顫的琴弦，如訴幽思，也撩起了他沉寂已久的心湖中的微瀾。岳清商慢慢地合上眼睛。這其中的意味，精擅音律的他是聽得懂的。

落花有意，流水便真的無情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