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蓮印

蓮印

翌日，師徒倆及一只貂回返了魔界。

一回魔宮，求見者便絡繹不絕。紅蓮不勝其煩，索性分了個化身出來，專門在外面應付這事，本體則每天待在岳清商的白梅小院裏練琴。

“奇怪……”這天練琴的間隙，紅蓮擡眼看向卷着尾巴，懶洋洋地趴在庭院裏的紫背貂，嘀咕道，“你不是早就該化形了麽？”

這只貂也有十多歲了，本身根骨上佳，他又種下過魔君的奴印，擁有極大的潛力。怎麽到現在連人形都還不會變？

打着瞌睡的小貂發覺了他的視線，立馬一個激靈睜圓了眼睛，露出一臉無辜的樣子。

“哼，”心思一轉，紅蓮明白過來，“你能天天睡覺，我就得天天練琴。我看你是存心偷懶混日子，才不肯化形的吧？”

小貂不敢吱聲，把身子悄悄團了團。

“算了。”紅蓮不是岳清商，才懶得教它什麽，至于讓岳清商再收別的弟子？誰都別想。

奴印……放過了紫背貂，紅蓮又考慮起這件事來。最近好幾個求見的大魔，都或明或暗地提到了它。

紅蓮低頭瞧着自己的手。他的手指白皙柔潤，在他心有所動的時候，食中兩指的指尖便自然浮現一朵幻火。

火焰分化為五瓣，呈業火紅蓮之形。

這就是他的奴印了。紅蓮已經知道，這是以往的魔君們給極信重的下屬，和最寵愛的妃子所賜的印記。他的第一個奴印，居然給了那只傻貂。

紅蓮搖搖頭。

近日來求的魔物，他已全部回絕。極信重，最愛慕……他心裏也只有一個人選。

若紅蓮還是個孩子，他一定會興沖沖地跑去問，但現在他已明了許多道理，懂了不少事，不會再問了。

承受奴印者，終身都是魔君的奴仆，無法違逆魔君的任何命令，要其生便生，要其死便死。以那個人的骨氣，是絕不肯接受的。

我喜歡他，我也想他慣着我、順着我，可我不願他被迫地跪服于我……

紅蓮看着自己指尖的那朵幻火出神。

完全操縱于手中，那樣的岳清商，也不是他喜歡的岳清商了。

幻火悄然熄滅。

紅蓮站起身來，向書房走去，他也想學紫背貂偷個懶，看看岳清商正在幹什麽。

岳清商在作畫。

紙上有一樹榴花，兩只杜鵑。已過了石榴紅豔、蕊珠如火的時節，他畫的不是眼前之景，而是心中之景。

紅蓮沒有打擾他，在一旁靜靜地等。直到岳清商擱下筆，望向他，才道：“我也想畫上幾筆！”

“你別把我的畫毀了。”岳清商淡淡一笑。他嘴上這麽說，手中卻把筆遞給了紅蓮。

畫筆的毫尖上，恰好還染着石榴花的紅。紅蓮捉住岳清商的手臂，道：“不要動。”擡起手，提着筆在岳清商的額心點了三點，畫出一朵與自己眉心相仿的蓮花。

唔……這朵紅蓮，襯在岳清商額心，竟然和諧得很。紅蓮邊打量邊想。不顯妖豔，反倒更淡雅出塵了幾分……

紅蓮看得滿意，開心道：“明天之前，你不許擦！”

“這是做什麽？”岳清商微皺眉頭，無奈地問。

雖然畫在他的額頭上，但他放出神識，也瞧得見這朵紅蓮。

“師父你……聽說過魔君印嗎？”紅蓮老實交代，“最近好幾個人問我要，我都沒給，我也知道你是不會要的。我就把這當成我的紅蓮印了，我只喜歡你，我也只給你一個人。”

“是麽？”岳清商聽了，反應卻冷淡得很，“又在胡鬧。”

紅蓮聞聲，心裏委屈，不說話了。

岳清商又催他道：“還不回去練琴？”

“我……”紅蓮不想挪動步子，磨蹭了一下，心裏忽又冒出個念頭，“師父，你能不能再畫一次我？你有好久沒畫過我了。”他重新期待地看向岳清商。

上一次畫他，還是在他小時候，畫了一張梅間奏琴圖。結果紅蓮收到的，只是那張岳清商把他畫成了小貓的白貓撲蝶圖，有他自己的那幅畫則被岳清商珍藏了起來，這麽多年都沒給他看上幾眼。

那人沉吟片刻，終是應道：“好。”

紅蓮看着岳清商把剛才那幅墨跡未幹的畫擱在一旁，重在桌面鋪了張白鹿紙。

而後，手執筆管，注視了他良久。

紅蓮大大方方地給他看，知道自己長得好。他已回到魔界，便不再刻意地遮掩光彩。原本在凡界已算得上罕見的美少年，此刻回複真容，更是豔美絕倫，世所無雙。

眉心的那朵紅蓮，亦有着足以奪人心魄的霸道之美。

不過，我的發冠是不是有點兒歪了？

紅蓮想扶一扶，有岳清商看着，卻又不好意思動。趁着岳清商低頭對着宣紙沉思的工夫，趕緊把發冠扶正。

心裏則好奇，為什麽岳清商看了這麽久，還不開始畫呢？

又等了片刻，岳清商終于動了筆。

一起筆，便不再看他，專注于紙上。

細狼毫若行雲流水，很快勾勒出秀颀的人形。接着，清麗眉眼也逐漸現于白鹿紙上。紅蓮正要湊近了仔細看，卻聽到岳清商嘆了口氣，筆鋒一頓，而後頹然放了下筆，将那未完成的畫稿攏做紙團。

“啊，你怎麽不畫啦？”紅蓮疑惑地問。

岳清商緩緩搖頭：“還未有此丹青妙手，能繪出你之形神。”

他的話，紅蓮聽不太懂。轉眼笑道：“是不是我太好看了，你才畫不出來？”

岳清商觑他一眼，也笑了笑，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

然後，不容商量地把他趕去練琴。

紅蓮走後，岳清商對着空蕩蕩的幾案，卻又一時入神。

他在提筆的時候，抓住了零星的什麽，卻錯失了零星的什麽……

終究還是畫道造詣太淺。他修的是琴之一道，書畫只是消遣，自然不可能在其中花費太多心思。略一思索，岳清商便坐回琴前，由着心裏的這道靈光，信手撥動絲弦。

魔界的風氣，向來比凡界放縱許多。回到魔界沒多久，就如這日，紅蓮練完了琴坐在後園中發呆，便有魅魔主動投懷。紅蓮雖然拒絕了他，卻也抓住那魅魔，問清了他一直不懂的那件事。

原來，在抱一抱，親一親以後，便要……

自此以後，少年人的夢裏，都以他與岳清商一直糾纏到天明為結尾。

夢裏是夢裏，白日的岳清商，對他仍如往常。紅蓮還依稀覺得，他比以往更冷淡了幾分……

除了教琴曲和技法的時候，他永遠在忙自己的事情，彈琴、作畫、繪制符箓、編制新譜，從來不會因為紅蓮而擱下來。過問每日的功課以外，他很少對紅蓮主動開口說些什麽，對紅蓮親昵的舉動，也會不動聲色地避開。

自己送的禮物，岳清商再沒有收過，想夜裏留宿在白梅小院，也成了不可能，就算紅蓮變成水獺也會被他關在門外。

很快到了月尾，這一天紅蓮可以不用練琴。他坐在一旁，看着岳清商手揮五弦，迅若虛影，催發出一縷縷淺青色的音律，灌注在置于琴前的符紙上。

種種玄妙圖案，如蒼空舞鶴，若游龍戲珠，在符紙上逐一顯化而出。琴道到了高深境界才能像他這般畫符，紅蓮還是不會的。

紅蓮先是饒有興味地看了一會兒，漸漸地，心緒卻低落了下去。

岳清商只顧着繪制符箓，他坐在旁邊這麽久了，都未曾看過他幾眼。

你不是說，我是你唯一的徒弟嗎？

你也說，你已經很喜歡我了。

那你為什麽不能看看我，多陪我說幾句話？

紅蓮垂着眼睛，看着地板上自己的影子發呆。

終于忍受不住，起身離去。

在魔宮後花園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紅蓮從自己的介子裏取出了一本書。這是他從魅魔千相手中得來的風月話本，比凡界的更露骨十分。書中的許多花樣，這些日子以來都曾一一在他的夢裏出現。

紅蓮随手翻起這本書。他把書中的一個角色當成自己，另一個當做岳清商，看得面紅耳熱。忽的拿出筆和紙箋，将看到的語句抄錄下來。抄錄時，也把名字都換成岳清商，看着紙上那個“岳清商”的癡言癡語，“念念不忘，我心更切”“自見之後，未領笑語，企慕之悃，山高海深”，就仿佛岳清商真的語聲溫軟地對他說了出來。

還有些湘豔晴景。想象着素來清冷的岳清商眼含情意，嗓音低亞，在他耳畔吐出書中話語的模樣，紅蓮忍不住偷偷笑了，霜雪般的臉頰上浮起紅暈，逐漸熱起來。

他有些羞恥地将探手，學着書中所述，最後又默念咒訣，清理幹淨。

獨自在花園裏做了好久的夢，從夢中清醒過來時，紅蓮對着寫滿了字的紙箋嘆了口氣，将它收進了介子裏。

他站起身朝四周一望，向某個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