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淵微

淵微

清早，畫舫靠了岸。

“你變回人身吧。”岳清商道。

“不變。”紅蓮偏過頭。

岳清商沒再說什麽，下了船，走向湖畔的一家茶樓，紅蓮也跟了進去。

這家名喚得月居的茶樓生意很旺，似乎是個老字號。時辰還早，大堂裏就坐滿了客，好在二樓雅座還有空餘。

紅蓮還是水獺模樣，吸引了不少目光。衆人只見過達官貴人牽着狗來吃早膳的，倒從沒見過帶着一只水獺來的——但見那水獺淺棕色的皮毛，沒有一絲雜色，且油光水滑，顯然養得極好，居然還懂得不亂跑，乖巧跟在人的腳邊，都不由啧啧稱奇。

落座後，岳清商同店小二點了幾樣，沒過多久便送了上來。

一籠蟹黃包，一碗細面，一碟醬鴨，一份酸梅花仁，并一道燙幹絲。

湯包和細面都冒着騰騰的熱氣。

趴在八仙桌上的紅蓮咽了口口水，剛想探爪拿一只蟹黃包來吃，就被岳清商攔下。

岳清商冷冷清清道：“你是誰，怎麽偷我的東西吃？”

紅蓮小眼睛瞪得溜圓，不敢置信一夜過去岳清商就翻了臉。

昨晚，明明還用衣袖護着他，讓他在懷裏安睡……

“我，我是你徒弟啊！”

岳清商的手仍攔在他與早點之間，道：“我從來沒有收過一個水獺徒弟，水獺也彈不了琴。”

紅蓮呆了呆，下一瞬，一個俊秀少年就坐在了岳清商的對面。

好吧，今天不休息，還得練琴。水獺的蹼爪，的确彈不了……

見他變了回去，岳清商又叫來小二，要了碗三鮮小馄饨。

紅蓮邊吃着蟹黃包和醬鴨邊想，好嘛，原來一開始就沒給我點。

早飯沒吃幾口，隔壁就有人走了過來，一拍岳清商的肩，道：“這不是沂歌道友麽？想不到能在此處見到你。”

說話者身着如雪道袍，斜背一把長劍。眉飛入鬓，英氣勃發。

是個仙人。

紅蓮方才就已感知到了。這人收斂了氣息，卻還瞞不過自己。

認真打量了幾眼，紅蓮心中不由奇怪起來。這仙人看上去有些眼熟，好像曾經見過。

究竟是在哪裏見過？他搜索記憶，卻回想不出。紅蓮年齡不大，魔君的意識海更是遠非常人可比，如果見過，哪怕見到時并非仙人身份，總該想得起來才對。

“淵微道友，的确許久不見了，比起上一回見面，功力似乎更見圓融如意。”岳清商道。态度很客氣，神色裏還隐有尊敬。

淵微朗聲而笑：“你的琴道，看來也有所增進！”

他又看向紅蓮：“聽說你收了弟子，這位便是？沂歌，你竟将一只水獺精收入門下，确然做到了‘有教無類’四個字。”

剛才發生的事情，他好像看在眼裏。

哼，好一個沒長眼的仙人，竟敢說我是水獺精！紅蓮心裏嘀咕，表面上還是像岳清商以往教的那樣，向這仙人問了聲好。

看在岳清商的面子上，本座就懶得與你計較了。

聽到這聲問好，那淵微道君卻不知為何，神色一怔。嘴角雖然還噙着笑意，射向紅蓮的目光，卻倏然變冷，宛若兩汪冰泉。

我怎麽得罪他了嘛？紅蓮更覺委屈。要不是因為岳清商，我早把你吃了！

他能感覺到這個淵微的仙氣。比岳清商的要酷寒許多，夾雜着凜冽的劍意，與一縷帶着血腥味的殺意。

光看外表，倒看不出他一臉殺相，反而是一身的浩然正氣，誰知道背地裏做過什麽。

我不喜歡這絲血腥氣……紅蓮心想，嘗起來滋味一定比岳清商差上許多。不過好歹是個仙人，仙體本身還是很誘人的。

唉，紅蓮想到這裏，拿勺子又舀起一只馄饨。以上都只能是想想罷了，岳清商絕不會讓他吃的。

還是專心對付這碗三鮮小馄饨吧……

“是我徒弟，劍羽。”岳清商對淵微的神色視如不見，也沒有解釋什麽，只道，“他頗有靈性，才學琴十年，已領悟了幾分琴中真意。”

“是麽？小小年紀，倒是不簡單！”淵微道。

他又同岳清商閑聊幾句，便告辭離去。說話間，目光始終有意無意地凝注在紅蓮身上。

他們倆說話的工夫，紅蓮已把自己的那碗小馄饨吃得幹幹淨淨，蟹黃湯包和三碟小菜都留下了一半。

淵微走後，岳清商吃了幾口面，便放下筷子，道：“你都吃了吧。”

紅蓮知道岳清商向來吃得不多，就在等這句話，于是湯包和小菜也很快一掃而盡。他忙着吃飯，未曾留意到注視着他的岳清商，眼底浮起的凝重之色。

“師父，”出了茶樓，沿着湖岸漫步走去，紅蓮忽然問道，“那個叫淵微的仙人，到底是誰？”

他仍然很好奇，為何那人會令他覺得面熟？

岳清商看他一眼，沉聲道：“他是仙軍統領，仙界的第一大将。”

素有，戮魔将之名。這句話岳清商便沒有說出來了。仙魔之間，向是死敵。岳清商從前也信奉這一點，只是由于紅蓮，才轉變了态度。

變的只是他一人而已。

仙魔兩界的宿怨，曠古至今，愈演愈烈……就連前任天帝周流都死于戰火之中，死在紅蓮之前的那位天命魔君寂地手上。

而淵微，便是一個誅魔時從不手軟的人物。他這回，是特意來審視紅蓮的麽？淵微并非消息閉塞的散仙，十三年前開陽等人為救自己，埋伏紅蓮的事情，他必定知曉。所謂“水獺精”，只是假意之語。

“仙軍統領？”紅蓮道，“難怪他身上有血氣，殺意也很重。”

他眼神一寒，恐怕是殺了不少的魔族吧！身為魔君，有時候紅蓮還是有幾分自覺的。

他又望向岳清商。岳清商的氣息與那個淵微截然不同，他雖然是仙，也是真的愛護自己，把自己當成徒弟……

“那，如果有一天他要殺我，你會幫我嗎，還是幫他？”紅蓮想了想，問道。

岳清商沉默了。良久，才道：“我不想看到這一天。”

本來只是随口一問，岳清商這麽回答，倒讓紅蓮心情低落了。

“你就選一個嘛！就算哄哄我，你都不肯嗎？”

岳清商嘆息一聲，道：“你還記得來凡界前，曾答應過我什麽？”

“我記得。我答應過你，不仗勢淩人，不對無辜之人動手。”紅蓮道，“不過你也說，如果有人想害我，以牙還牙也是可以的。”

來到凡界以後，他也一直老老實實地遵守。就連買東西，都沒有欠過賬……

“如果你不曾違背你答應過的這句話，”岳清商緩緩道，閉了閉眼睛，“我就站在你這邊。”

這句話說來容易，實則每個字都重逾千鈞。

岳清商深知，以仙魔的血仇，以自己的身份，不管何種理由，都該立場鮮明地站在仙界一方。

說出這樣的話，是為叛逆！

總算聽到了答複，紅蓮心滿意足，臉色也轉瞬明亮起來。

“你放心，我不會違背這句話，不會叫你為難。”紅蓮偏頭望着岳清商，笑道，“那家夥就算想找我的茬，我也不讓他找。”

粼粼波光，楊柳堤岸，他以赤金冠束起的烏黑馬尾輕輕一晃，眸子亮若星辰。

天底下再也找不出一個比他更可愛，笑臉更甜的少年了。

岳清商瞧着他，想起很多年前還在青崖派時，他見有些做師父的，面上對徒弟千挑萬剔，動辄斥罵，好似從頭到腳都不滿意，其實心裏覺得自家徒弟千好萬好，簡直沒有哪一點不好。

心中自嘲，看來，這毛病我也是有的。

看着紅蓮的笑臉，心頭的陰霾都一時消散了許多。

回魔界的前一晚，紅蓮做了個夢。

這個夢與他以往做的那些少年人的甜夢不同。自始至終都籠在朦胧的迷霧之中，且支離破碎。夢中的他身旁有個面貌不清的白衣人，急切地對他說着什麽，可他什麽都聽不清楚，唯有一聲“兄長”，被他分辨出來。前方殺聲震天煙塵翻滾，他決然向前飛去……

這不明來源的夢，讓醒來的紅蓮困惑不已。

是預知，還是往事？夢中人是他自己嗎，白衣人又是誰？線索太少，夢境又太模糊，他偷偷思索了很久，最終還是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