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畫舫
畫舫
煙柳,畫舫,碧波,魚香。臨水的軒榭中,有釣客垂絲;浮在湖面的各色游船裏,有美人招手。
紅蓮跟着岳清商,來到了這麽一處地方。
嗅了嗅遠處飄來的香氣,紅蓮眼睛亮了。
岳清商已适時地開口:“時值六月,正是越州一絕花鲈魚上市的時候。此魚肉質細嫩,滋味鮮美,一年之中,也只有這個季節最宜品嘗。過了時令肉質漸老,便不那麽好吃了。”
“想吃!”紅蓮聽得更是垂涎。
岳清商瞧着他微微一笑,帶他租了條泊在水畔的畫舫,上了船後,命船夫搖向湖心。途中有小舟蕩來,舟上滿載濕漉漉的新鮮菱角,岳清商還讓船夫停槳,同采菱女買了幾斤。
畫舫上除了船夫,還配有廚子。岳清商把買來的菱角送去廚房,不到一炷香時間,一盤煮紅菱就端來了船頭。
紅蓮剝了一顆,清香帶甜,好吃!又剝一顆,快要把白生生的菱肉送進嘴裏時,才猛然醒悟,連忙遞到岳清商面前。
他明明是想着讨好岳清商的,怎麽只顧着自己吃了……
岳清商笑着搖搖頭,沒有接:“你吃,我自己來。”
不久,畫舫在湖上停了下來,已到了湖心深處。四面望去,皆是煙波茫茫,煙波盡處,是美人眉峰般的遠山。
岳清商吃了幾顆菱角,就問船夫要來了釣竿和竹簍,在魚鈎上穿了餌,揚竿一抛,垂釣起來。紅蓮也分到一支魚竿。
“菱角不過是給你解饞,你想吃魚,就好好釣。”岳清商道。
“不釣就沒得吃嗎?”紅蓮笑吟吟地問,剝着菱角的手還沒有停。
“沒有。”岳清商答得果斷。
“知道啦。”紅蓮應了聲,手中的動作頓時又大大加快。菱殼向兩邊一裂,菱肉就“嗖”地彈出,被他一嘴咬住,兩口吃下去。将這盤煮紅菱掃蕩殆盡,他旋即拿起了魚竿。
他們午後上的船,就着拂面清風、湖光山色在船頭釣魚,不知不覺就到了傍晚。
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恰好有艘游船經過,船中人往窗外閑望,就看見畫舫上的一個少年,披着霞光,卻比這餘霞更明豔,值得為他填詞三闕。但那少年自己,仿佛對自己的貌美全無覺察,坐在少年身旁的稍年長些的男人,好像也對這般美景視而不見。船中的那名文人騷客,不禁惋惜地嘆了口氣。
紅蓮并沒有留意從駛過去的那只船上投來的目光。他忙着把剛釣起的一條肥鯉魚摘下來,丢進竹簍裏。鯉魚拼命擺尾,甩出一串水珠,都被他的無形氣勁攔在身前。
“今日就到這裏吧,夠我們吃了。”岳清商道。
紅蓮點點頭,數了數簍中的湖魚。花色很雜,有大有小,而特別小的都被放回湖裏去了,這些魚好像要燒成雜魚燴。
他們先前送過一簍魚進去,畫舫的廚房裏早已經開了火,陣陣香味透來。一鍋鯉魚豆腐湯,小火慢炖了好久,紅蓮偷偷用神識瞧過,砂鍋裏的湯汁是奶白色的;三條青魚,剃光了鱗片,肚子裏也收拾幹淨,據說要做成醋魚;越州一絕、最為味美的鲈魚,他們也好運地釣上兩條,廚子拿一條清蒸,另一條配上莼菜烹成了鲈魚羹。至于米和蔬菜,都是船上儲備好的。除了魚,還有清炒時素、西芹炒菱肉各一碟。
待到一整桌菜置辦齊整,兩人便回到船艙,在飯桌前坐下。畫舫雕窗镂空,身在艙中也可欣賞湖上景色。
紅蓮可無心欣賞什麽風景,這頓飯他吃得美極了。畫舫配的廚子雖不是什麽名廚,料理本地的湖産,卻是十分老練,把多種魚的不同風味都發揮得淋漓盡致。
岳清商吃得不多,淺嘗辄止,最後大半桌菜都進了紅蓮的肚子裏。
飯畢,天已經黑透。
湖面上的畫舫都點起了燈籠,星星點點,倒映在水中。
紅蓮重在船頭坐了下來,坐在岳清商身邊。
“吃得高興麽?”他聽到岳清商問。
“高興。”紅蓮誠實地點頭。
“我請你吃了這頓飯,你也吃得高興,有什麽話,總該告訴我了吧?”岳清商道。他微微轉頭瞧着紅蓮,眼裏有笑意,也帶着探尋之色。
紅蓮到底不好意思再糊弄過去。
“我送你禮物,是想讓你更喜歡我。”
“我已經很喜歡你了。”
“那你答應教我‘那件事’啊!”
岳清商一愕,原來還念着不放?對着紅蓮期待的神色,只得道:“我教不了你,那件事也不是師徒之間該教的。你該和心意相通、真心戀慕的人做。”
再度被明确地拒絕,紅蓮心底的酸澀滋味又湧了上來,他不想被岳清商看清,偏過臉去。
啪嗒一聲,原本坐在船頭的少年已消失不見,一只毛色淺棕的大水獺掉在船板上。再如電光一閃,水獺已鑽入了岳清商懷裏,兩只前爪抱住了他。
“為什麽不是?”水獺口吐人聲,聲音埋在岳清商胸前顯得悶悶的,“我就想要你,想你抱抱我,親親我,再……”它的小爪子揪緊了岳清商的衣袍。
岳清商垂眼看他,撫了撫水獺的背毛,心裏也隐約明白過來。他以為的那位凡界女子,或許并不存在。
“紅蓮,你只是見過的人太少,又從小在我身邊長大,對我有了依戀之心。”岳清商語聲沉靜,“等你見過了更多人,有了愛慕之人,你便會明白,這不是一回事了。下個月就要回魔界,你身為魔君,魔界的女子才是最适合你的。”
“我不要。”大水獺在他懷裏賭氣地搖頭,“就憑我是魔君,我就得要什麽魔界女子嗎?我只想和你親近,可我長大以後,你就沒有抱過我,也沒有和我一起睡覺了。”
它仰起小腦袋,黑亮亮的眼珠凝注着岳清商:“如果只有我變成水獺的時候你才肯抱我,那我就當只水獺好了。”
“荒唐!”岳清商皺眉。
他收紅蓮為徒的最初目的,是希望淡泊琴道能抹去魔君的暴戾天性,為仙魔兩界消弭戰端。如今紅蓮說出這樣的話,可見性情溫軟,毫無争鬥之心,他明明應該欣慰才是,卻忍不住出聲呵斥。
大水獺耷拉下腦袋,不再說話了。岳清商深深地嘆息一聲,捉着水獺的身子想把它抱開,這次卻怎麽都抱不動,他沒有再堅持,默然放開了手。
起初見到紅蓮的時候,他還是個孩子。
十多年過去了。
看着這只在懷裏埋着頭的水獺,岳清商的雙眸中,流露出慈愛、感傷、無奈……種種複雜情緒。
現在……也還是個孩子罷了。
清夜、漁火,遠山中杜鵑啼鳴,岳清商摟着懷中的小家夥靜靜出神。他能感受到,紅蓮的氣息漸漸平穩下來,已是睡着了。
他卻不知道,變作水獺的紅蓮窩在他懷裏,做了一個久違的香甜的夢。
紅蓮醒來時,夜色更深重。
湖面和遠岸上的燈火都熄了,只有一湖的星光,在微微搖蕩的水波中列成參宿北鬥。
他還是水獺的模樣,趴在岳清商懷裏,那人寬大的衣袖遮住了他的身體,好像是為了替他擋去夜風。
紅蓮很小心地擡起頭,望向岳清商,從他的位置,只能看到那人白玉般溫潤的下颚。
這時,岳清商似有察覺,低下頭來,與他四目相接。
師徒兩人都是什麽都沒有說。片刻後,岳清商道:“天還未亮,你繼續睡吧。”
水獺點點頭,在他懷裏挪了挪,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閉上了眼睛。
蘊着一縷極淡的松脂苦味的仙氣,從四面包裹着他。快入睡的紅蓮迷迷糊糊地想,唔,又想吃杏仁酥酪了。
這是他最愛吃的東西,至于理由,也許岳清商永遠都猜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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