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是誰

是誰

岳清商徑直向仙界飛去。

他冷靜下來後,在山洞中仔細勘察過。仙陣雖被打破,洞中卻幾乎沒有存下打鬥的痕跡,若來的是魔界之人,紅蓮就算身受重傷,也絕不會毫無還手之力。種種跡象,說明……帶走紅蓮的,正是淵微。

他最怕的就是這一點!

進了仙界,倒是沒有人以“叛逆”之罪拿他。岳清商來到淵微府邸前求見,被告知,淵微已離去了多日,并未回來,也無人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地。他找遍了淵微常去的地方,問遍仙界之人,卻沒有絲毫進展。

岳清商只得再回到魔界,從那山洞起始,循着微弱的氣息感應,一寸寸、一寸寸地找。希望實在太渺茫,但他怎麽甘心放棄?

一顆心,卻越沉越深。

遲一日找不到,紅蓮的境況,就會險惡十分。

淵微憎恨魔族,不惜布下如此深遠的計劃,紅蓮落在他手中,必定生不如死,甚至,紅蓮已……岳清商不願再想下去。

他也不願去想,就算找到了紅蓮,他又能如何?

他升仙不過千年,修習的又非擅長争鬥的金戈之道,比起修劍的淵微,實力差得很遠。他能拼的,只有一條命。救不回紅蓮,便只有陪着他死。

這一日,岳清商終于聽到了淵微回歸仙界,現身于人前的消息!

還辦了一場盛大的酒宴,慶賀他召回了前任天帝周流的亡魂。周流……他的還魂,與紅蓮是否有什麽幹聯?

白玉宮闕,美酒飄香。

岳清商闖進來時,沒有一個人攔他,甚至沒有幾個人留意到他。

觥籌交錯,酒過三巡,席間已有不少仙人喝到微醺。

手握着金樽游走席間,挨個和人敬酒的那位,就是淵微。這常年修劍、寵辱不驚的道人,如今卻是一副春風得意的神色。他的身邊,跟着個陌生的仙人,白發如霜雪,眉眼間亦帶着冰雪般的清冽,與淵微有三四分相像。

這就是傳說中已隕落了萬年之久的天帝周流?

還是——

岳清商攔在那人身前,用萬分的仔細去查探他。他的心髒,也随之狠狠一揪。

絕不會有錯,這個人身上雖有幾分凜冽仙氣,但仙氣底下更濃郁得多的魔氣,是掩蓋不住的。

這就是紅蓮。

和搖光星君剛剛幹了一杯桂酒的淵微,也看向了岳清商,唇角還殘餘着笑意。

看清是他,那絲笑意深了深,像是變作了嘲諷。淵微含着笑道:“沂歌,你來得可有些遲了!罰酒三杯,今天你是逃不了的。”

岳清商充耳不聞,只看着那“周流”。

對方也回望着他。雙眸若清透的琉璃,只有一縷疑惑之色,并無其他。

兩人的目光彼此交彙,誰都沒有先開口。

還是淵微輕輕拍了拍身旁人的肩膀,道:“沂歌,還未與你介紹,這位便是仙界的前任天帝,周流真君。已然卸任,倒是不用多禮了。好叫你知,他本來已亡故多年,只遺下一具骸骨,骨上附有殘魂,是我特意為他尋來一個容器,讓那容器滋養他的魂魄,最終将他召了回來。因為容器的緣故,他身上還有些魔氣未能除盡。”他又笑了笑道,“周流真君當年身先士卒,陣亡于仙魔戰場。此番回來,正要領着我仙軍,一雪前仇,蕩平魔界!”

他說得這般詳細,自然是因為,他很清楚岳清商心中在想什麽,特意解答給他聽。

容器……

便是紅蓮麽?

他已經被周流的殘魂奪舍?

岳清商強忍着,才能控制住自己的身體不戰栗,他不肯相信,他絕不肯相信!但他又旋即想到,在那山洞中,紅蓮依偎在他懷裏,告訴他的那番話。紅蓮記起自己誕生前,有個白衣人曾往幽冥淵中投入了某物……那就是周流的遺骨?

“……你是誰?”他忍不住,還要再問那白發的清冷道人一次。

“周流。”回答他的是與紅蓮相似的清朗語聲,只是嗓音裏一絲溫軟都無,就似簌簌落雪,“淵微說你叫做沂歌,是麽?你又是什麽人?”

“我?”岳清商靜了片刻,慘笑一聲。

“我……是個只會彈彈琴,別的什麽也不會的仙人罷了。”

他再望了“周流”最後一眼,跌跌撞撞,逃也似地離開了酒宴。

岳清商沒有碰那酒宴上的一滴酒,卻自己找來了許多酒,一壇一壇地喝。

在他快要醉倒的時候,開陽星君闖進了他的振玉閣,坐在他面前。

開陽沉默地注視着他,岳清商就當做沒看到這個人,繼續喝着悶酒。

良久,開陽終于忍不住開口:“或許現在說已有些遲了……仙魔有別,數十年前你收下那弟子本是迫于形勢,你該一直當做虛與委蛇,實在不應付出什麽真心。”

岳清商沒有說話。

除了酒,他好像什麽都看不到、感受不到。

開陽嘆息一聲,又道:“我懂得你的心情。多年前我下凡歷劫,也曾收過一個凡人弟子,那孩子命途多舛,死于妖物口中,我趕到時已來不及了。生死有命,和有些人的師徒緣分,注定只有短短的幾十年,你……也不要太傷心了。”

岳清商仍是不語。心中卻想……師徒緣分麽?

他不知道,在那山洞中,我與紅蓮就算沒有亂了倫常,踏出最後一步,心卻實則已經越過了界限。不止是師徒,還是眷侶。

就算沒有這層關系,紅蓮仍是我最珍愛的弟子……“你也不要太傷心”,便能說得如此輕巧麽?

岳清商本來是個性情溫和,對別人總是很寬容大度的人。但此刻,他只能閉緊了嘴,一語不發,他怕自己一開口,會說出刻薄無比的話來。

開陽星君只有一個人繼續說下去:“你恐怕覺得我特意過來,說的都是些廢話吧。如今只有你我兩人,我也說句肺腑之言,淵微真君此舉,的确并不光彩。但你那徒弟身為魔君,以仙魔兩界的宿仇,淵微他……他是站在大義之上,無人能指責他什麽。”他深深地看着岳清商,“沂歌,你可不能一時偏激,做出什麽傻事來。”

這一句,才是他找上門來,真正要說的話。

岳清商去拿酒壇的手頓了頓,閉上眼睛,唇瓣開合,吐出了兩個字:“不送。”

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開陽起身離去,沒有再說什麽。

岳清商獨自一人,直喝得酩酊大醉。

數千年來,他都沒有醉得這麽徹底過。

恍恍惚惚間,他踉跄來到振玉閣的觀景臺,卻在雲端一個失足,醒來時,已墜入了凡界,躺在一處無名山野的亂石灘上。他沒有受什麽傷,玉冠卻已摔碎,外袍也散脫下來。

凡界的這處深山,僻遠荒涼,除了碎石雜草,繞山的一把枯水,幾乎什麽都沒有。岳清商衣冠不整地喝空了乾坤袋中的酒,就坐在山谷中,長久地發怔。而後,又招出獨幽琴。斷斷續續的琴聲從他指間瀉出,時高時低,不成曲調。

沒有半分幽雅,也全然不似缥缈仙音。

在他奏琴之時,這荒無人跡、窮山惡水的一個角落,忽然浮現出兩個身形宛若幼童、面貌卻如耄耋老者的靈體,正是此處的山神與河神。

河神悄聲道:“我在蟠桃宴上見過他,他是專修琴道的那位沂歌仙君。”

山神低聲回:“小老兒也知道他,據說他不僅琴彈得好,詩畫茶酒,也都懂得不少。”

“聽起來他倒是個極為風雅之人。”

“可聽他這琴聲,倒像是個附庸風雅之人。”

安靜了一會兒,兩神又竊竊私語。

“依老朽看,他該不是……”

“觸了情劫?”

他們在說什麽,岳清商全聽不見了。

琴音铮铮,像泣血悲鳴,又像是恨意灼人的怒吼!

岳清商的發已亂,雙眸赤紅,從指尖,沁出紫紅的污血來。忽然“锵”的一響,聲若號鐘,七弦俱斷。

不知何時下起了暴雨,電閃雷鳴,仿佛天也在應和他的悲歌。

他的身子無力地倒在這泥濘的亂石灘上。被冰冷的雨水,一遍遍沖刷,一遍遍澆透。一顆痛到麻木的心,也在這雨水中,浸染上越來越深的寒意。

岳清商睜着失神的眼睛,心魂卻已飄遠。

他想起山洞中,與紅蓮的溫存;想起紅蓮在魔界送別他時,眷戀不舍的那一眼;想起還是個孩子時的紅蓮,總愛鑽進他懷裏撒嬌……

都已消失了麽?

他唯一的弟子,最心愛的人的魂魄,已被奪了他身體之人吞噬了嗎?

天地茫茫,從此難道再也見不到他的身影?

岳清商清修千年,性子溫良寬厚,這一刻,卻有止也止不住的恨意,從心底湧上來。

紅蓮從來沒有害過一個人,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他恨這天道不公。

更恨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淵微!

縱有種種說辭,說他大義加身……但紅蓮擔任着魔君一天,岳清商确信,仙魔兩界便一天不會再起幹戈。

淵微所為,有何大義可言?

難道大義,便是要踐踏着無辜者的性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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