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周流

周流

岳清商閉上了眼睛。一瞬間，他的回憶裏，突然浮出一段極其久遠，久遠到已然模糊了的記憶。

那是在三千年前，他還是個凡人少年，剛剛拜入青崖派學道的時候。

師尊在他面前擺了一張琴、一把劍，道：“你有琴心，亦有劍骨，你往後的道途，就在此兩道中取其一。你想如何選擇？”

少年岳清商，沒有多加考慮，就接過了那張七弦琴。

“我學琴。我願以渺渺琴音，撫不平之心，止天下幹戈。”他朗聲道。

随着他琴道增進，修為拔升，最終飛升仙界，他已明白，當初發下的這個誓願，是何等之難……他唯有盡力而為。這三千年間，他譜了十數支寧神定心、修身養性的琴曲，傳播于凡界。教導紅蓮時，他也在踐行着他的道。

可是此刻。

他擇的琴道，不足以解決他所面臨的絕境！

岳清商緩緩睜開雙眸，深黑的瞳中，赫然有寒芒閃動——

他陡然飛上半空，獨幽琴懸浮于身前，岳清商雙手連撥，竟在這斷弦之琴上，撥出了裂帛之音。

琴音甫一離弦，便化作一縷縷氣勁，割斷了雨簾，疾飛而去。彈指間，沒入遠處的岩壁……一聲轟然巨響，半邊山頭俱被削為了碎末。躲在一旁瞧熱鬧的山神，吓得跳着腳驚叫不已。

這看似柔弱的淺青色氣勁，卻有着不遜劍意的鋒銳！

他的修為，竟于此際突破，在他避無可避、身無退路、一心求戰之時——

他原本就身具劍骨，只是由于性子淡泊，無意争鬥，将此天賦荒廢了下來。

到如今，他平生第一次胸中蓄滿了殺性，這酷烈殺性，終将劍骨喚醒！琴音劍意，從此合為一體。

注視着那摧毀了的半片山頭，岳清商的神情，已漸漸地平靜下來，止水一般的平靜。

他忽然懂了，他為何會突然記起多年前拜師時的情景。

細細想來，當日他得知噩耗，第一個念頭是從宴上退走，去借酒澆愁，也是因為這個緣故——他懼怕，也後悔。懼怕淵微的力量，後悔當初擇了琴道，沒有修習戰力強悍得多的劍道。

會後悔自己所選擇的道，更是因為懼怕。

此刻，他終于将心底的這絲軟弱，以琴中劍意斬除。

岳清商擡頭看天，雙眸中，不再流露一絲一毫的動搖。

他要親手為紅蓮報仇。

岳清商在這無名山野裏留了下來。

他有勇氣，卻不是莽夫。他的傷還未全好，仙力降至最低谷，要等恢複完滿，才好找上淵微。

這一日，他正平心靜氣地調理氣息，忽聽見那兩個活寶似的山神與河神，坐在不遠處的矮樹杈上交頭接耳。

“聽我那遠房親戚說，仙軍已經把魔界的半壁河山都攻下來了！”

“洞庭龍君說的？那多半不是假話。老朽倒不懂了，魔界不是降臨了個魔君麽，怎不濟事？”

“這你都不知？那淵微道君……”河神湊到山神的耳朵邊上，悄聲說了兩句。

岳清商靜靜聽着，面無表情。

聽到正是還魂的前任天帝周流，如今的周流真君，領仙軍踏平了魔界時，他忽的一怔。

心頭有靈光乍現。

岳清商陡然站起身來，不對，淵微或許是在……騙他！

或許，紅蓮還沒有死！

那一日他的心先亂了，他去找淵微前就已不抱多少希望，才會輕易地相信了淵微的話。如今想來，周流已殒身了萬年，若能複活他，早就複活了，紅蓮身為魔物，就算力量強大，也并非最合适的“容器”……

周流能否複生，在淵微心中或許并不重要，淵微的真正目标，只是魔界！

紅蓮也不曾“變成”周流，他只是，為淵微徹底操控罷了。

想清楚了此點，岳清商按捺心緒，又思慮起了當前的情形。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本來想，再苦修一段時日，待到有了幾分把握時找上門去。但若是紅蓮未死——

魔界還沒有徹底攻陷，淵微還需借助紅蓮的力量。待到魔界消亡，幽冥淵封印，紅蓮這把“良弓”沒了用處……會不會被淵微折斷？

岳清商不能去賭。

他抱起了琴，似要徑直向魔界而去，下一刻，卻重又緩緩坐了下來。他要畫符，要先準備大量的符箓。

當年他獨自離開魔界，沒有要紅蓮送行，在臨走之前也畫了許多符，防禦、脫遁、迷幻皆有，以防半路上被別有用心的魔族暗中截殺。那些符都起了效，讓他成功脫身。這段過往，他從未和紅蓮說起過。

一張張符紙，被他灌注音律，繪制出來。如今，他所畫的這些符箓上，都隐現雷光，煞氣沖霄。

這一戰他沒有退路，不用考慮任何遁逃的手段。

在剛剛攻陷的魔界九城之一昆侖墟，風裏彌漫着腥臭的血氣，城中遍地皆是魔物的屍軀。

統禦仙軍的周流真君已下令，擊潰魔界軍隊後，不納俘虜，就地格殺！城中的魔族平民，也不能放過一個。除了占領此城的仙軍，城內已無活口。

而這樣一個滿手血腥的煞神，此刻正站在昆侖墟城主府的庭院中，對着一樹梨花出神。

他身旁的，則是一身白衣如雪的淵微真君。

“兄長，你可記得，”淵微也望着梨樹，道，“你我當年同游凡界，見到一處山谷中，也有棵梨樹開得如斯繁盛。你說這花開得好，”他“呵”地輕笑一聲，“我還以為你突然轉了性子，解起了風情來！誰知，你抱劍觀花，卻是從這樹梨花中悟出了一門劍法……”

“是麽？”“周流”緩慢地道。他的聲音就像薄雪，清淡缥缈。

“這門劍法你教給過我，最後一招尤為精妙，是你的得意之作，你給它取名為——”淵微轉向他，“你還想得起來麽？”

“是……”“周流”皺了皺眉頭，住口不語。這些天來淵微絮絮地同他說了許多往事，但他能想起來的，百中一二，或許都沒有。

身為周流的那些記憶，都太殘破、太模糊。

殘缺到不能拼成一顆完整的心。

“又是如此？”淵微轉回目光，嘆了口氣，“兄長，你什麽都想不起來？”

“周流”正要答話，下一刻，他忽覺一股強烈的壓制力湧來，他全然不能抵抗，跪倒在地！

淵微已瞬間換了張面孔，冷笑着，神色猙獰。

“卑賤的魔物，不過是只卑賤的魔物！”

他反手取了背後的長劍，連着劍鞘一起，重重抽打在跪着的“周流”的脊背上。

他不許“周流”用靈力護體，“周流”便不能用。他的下手又極狠、極毒，仿佛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不一會兒，衣衫都已破碎，清瘦的玉色肌膚上，也添上了道道紫紅瘀痕。

“周流”垂着頭，身子微微顫抖，承受着他的毒打，就算這具肉身頗為強悍，痛楚也是免不了的。

也許他這短短的一輩子，還從未被人這麽侮辱、痛打過……

天空，濃雲遮蔽，驚雷作響，顯示出魔界的天道，已然震怒！

淵微看都沒有看上一眼。

天道是四季更疊、萬物運行的主宰，雖浩瀚博大，卻是不能直接出手的。若它想要寄托于某處而出手……紅蓮，便是它的化身。然而紅蓮，卻陷落在他的手中。

這些天來，仙軍在魔界所向披靡，沒有大魔能抵擋得住紅蓮一擊。他們在魔界遇到的僅有麻煩，不過是飛經血海、吞鯨海上空時，天道于海上所凝聚的數千道水龍卷而已。

如今不過區區電閃，能奈他何？

天道似也知曉無濟于事，那道劫雷終究沒有劈下來。

劍鞘一下下，沉重地落在那背脊上，淵微只覺自己的恨意，怎樣都傾瀉不盡！

這是積蓄了萬年的仇恨……從兄長周流戰死的那天起，就已生了根。

在心中長成了盤根錯節的毒藤。

讓這顆本來潛修道法的清淨之心，也淪為了流着碧綠膿血的怪物。

他再次咒罵着，揚起了劍鞘時，始終低頭默默承受着的人，忽然擡起頭來，眼神雪亮，周身的氣息也微微一變。

“你，何苦如此？”那人道。

這句話的語氣，也同記憶相仿。

“兄長……兄長？”淵微霍然一驚，失聲呼喚。

“兄長，是你嗎，你真的醒來了？”他也跪了下去，捉住那人的肩膀，急聲道，“兄長，你看看我，我為你報了仇！”心卻沉了下去，從狂喜的高崖上狠狠跌落。

氣息再次變了……那股曾經最熟悉、卻暌違了萬年的氣息已消散，就如一陣風掠過，再也尋不見蹤跡。

犀利如劍的雙眸裏，也重新湧上被人操控了心神的茫然之色。

兄長……

不管淵微哀切地喚上多少聲，那人的幻影，都沒有再于這具軀體上附身一次。

不知道有沒有人留意到，前文提過紅蓮的好幾個夢，其中有兩個夢畫風不太一樣，其實是周流殘魂的夢，至于像“吃了一晚上酥酪”和“琴爹被綁在廚房裏要被炖成鴿子湯啦”，就很顯然是小吃貨的腦洞了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