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俱焚

俱焚

待到淵微清醒過來,他察覺到身後有道目光,在默不作聲地注視着他。

他起身回望了過去,面上還有淚痕,他卻偏偏毫無表情,淡淡道:“開陽仙友,可有什麽事情找我?”

開陽看向仍跪在地上、脊背青紫的那人,嘆了口氣,道:“我本來還不敢信,但我現在終于明白——”

他的眼神像針尖一樣刺向淵微:“你已經瘋了!你雖表面正常,其實早在萬年前,就已徹底瘋了。你明明知道,你是複活不了周流帝君的,你利用他的遺骨,擾他死後清淨,只是想向魔界報仇而已!”

“不錯……不錯!”淵微靜了片刻,驀地大笑,“他死後的一個月,我便盜走了他的遺骨。起初我的确尋覓了種種方法,想讓他複活,卻無一見效。八千年前,我總算下定了決心,開始以秘術淬煉他的骸骨。八千年,我足足辛勞了八千年……比你、比沂歌、比仙界許多仙人的壽數還要久得多!不是我如此耐心長久的籌劃,又怎能控制住天命所指的魔君,怎能毀了魔界?”

他森冷地看着開陽:“仙魔之間,也是時候了結了。待我滅了魔界,封印幽冥淵,我自會因冒犯周流遺骨之事,向天帝請罪。我所作所為,只有愧于周流,無愧于仙界,開陽,想來你不會因為是沂歌的舊友,便起了什麽不該有的憐憫心思。想想數次仙魔之戰中死去的仙人吧!看來安逸日子已過得太久,如今的仙界,竟會湧現沂歌這樣的叛徒,與魔物親善,全忘了自己的身份。”

“叛徒?”聽到最後一句,開陽神色震動,驚問,“這是你的說法,還是仙庭對他下的論斷?”叛徒這兩個字,不是輕易能說的!

淵微沒有答話,道:“你是來通報我,慶功酒已擺好了麽?我不去了,你們盡興吧。”

開陽只有無奈告退。臨去前,他最後看了跪在庭中的那人一眼,忍不住道了句“既已落敗于你,也不用逼人太過,淵微,這可會損毀你的道心。”至于聽不聽得進去……開陽暗自嘆息。果然,淵微置若罔聞,連理都沒有理他這句話。

昆侖墟城主府的宴客廳中,仙軍正飲着慶功酒。

統領周流、主将淵微都未至,只有副将開陽坐在上首,與衆人同樂。

開陽星君看起來開懷,心中卻有幾分沉重。“周流”低着頭承受杖打的景象,淵微看似尋常,實則癫狂的神色,不時在他眼前閃現。

數十年前,他曾在凡界見過小魔君一面。當小魔君沖到倒地的沂歌身前時,他從那孩子焦急的神色中,看出了對沂歌的真心實意。

但仙魔有別,岳清商不顧這一點,開陽的心頭卻還梗着,他對那魔物實在談不上喜歡。他只期望,岳清商永遠也不要看到淵微是如何對待紅蓮的。

待到魔界毀了,幽冥淵封印,淵微會如何“處理”紅蓮?為了沂歌,開陽也不忍去想。

沂歌……我勸也勸過你了。

這件事,實在是沒有任何人能夠幫你的,只望你能看開一些才好。

你要收徒弟,何苦收個魔物徒弟;收便收了,又何苦假戲真做,付以真心……

他滿腹心事地自斟自飲了一杯,忽然神色一變,他安排在府中巡邏的衛兵,察覺到了有人闖入!

藏于袍袖下的手,暗自結了個印,開陽的一個化身瞬間脫離了本體,向傳訊的方向飛去。他不想把事情鬧大,故而只讓化身前去。

“怎麽回事?”片刻,開陽化身已駐足在城主府後園的一角,低頭望向了倒在地上的兩名衛兵。衛隊長回報:“大人,卑職方才巡邏至此,發現這兒曾有靈力波動之象。幾番嘗試,破解了此處的障眼法,才看到了他們兩人。我已探查過,他們只是陷入幻象昏迷不醒,沒有什麽大礙。”

開陽化身颔首道:“你做得不錯。”

他也蹲下身去,探入靈力,驗了一番,表面上不動聲色,心卻是一緊。營造幻境的這股綿柔的音律氣勁……不是沂歌,卻又是誰?

老友啊老友,你又何必要來!

開陽知曉岳清商的實力,能暗中得手,将守在此處的衛兵制住,也有他身為仙人,不曾遭到提防的緣故。

衛隊長又道:“開陽大人,是否立即下令,嚴加搜索,把那闖入者找出來?”

“這是自然。”開陽化身道,“将士們還在喝慶功酒,不必擾了他們的興致。你速速率領衛隊衆人,在府中搜查。”他又朝淵微所在方向望了一眼,道:“周流、淵微兩位真君的住處,便不用去了,來人實力不強,不用驚擾到他們。”

“是。”衛隊長得令,即刻去了。

開陽負着雙手,獨自站在這後園中。他心中洞若觀火,岳清商闖入後,一定已經直奔那處。他幫忙遮掩,只因為他全不認為岳清商面對淵微,有半點希望。

老友今日,恐怕要殒身于此……開陽深深地嘆了口氣。

一樹梨花,已凋零殆盡。

庭中厚厚地鋪了一層落雪般的花瓣,又被道道音刃,削成花泥。

岳清商坐于半空,獨幽琴橫在身前。他雙手虛按弦上,引而未發,但愈來愈淩厲的氣息,正在他十指間醞釀。催發的十八道符箓,正環繞身周,緩緩旋轉。

他還不曾真正動手,洩出的殺氣,就已将庭中梨樹生機滅盡。

他殺氣所向的道人,神色卻依然冷靜。

“沂歌,我也覺得,我有些對不住你,”淵微道,“故而你在仙界對我動手之事,我未曾讓任何人知曉。你退去吧,今天的事情,我也可以完全忘記。”

“否則——”他的語聲,一瞬間從冷淡,轉為森寒。

“你三千年的修行,今朝便要付諸流水!”

聽了他的話,将心神凝注于殺招之上的岳清商,居然真的擡頭,看了他一眼,開口道:“我要見到紅蓮。”

“這是條件?”淵微嗤笑一聲,雙掌相擊。他知道岳清商已猜到了真相,沒有拿話搪塞。

一道身影,應聲顯現于庭中。發如霜雪,身姿如劍。剎那間,又變回了束着馬尾、面容俊美的少年。像最明豔的陽光,最溫柔的春風,最潔淨的泉水,天上地下,都不會再有一個這樣的少年……這才是這具身體的本來模樣。

“好,很好。”岳清商緩緩道。他看着紅蓮,像是要把他的模樣深刻記在心裏,随後,閉上了眼睛。

積蓄在指下的殺氣,陡然全部爆發。就如飛瀑,奔流而下!

環身的符箓,也盡數向淵微襲去。

“你……”淵微急避,避之不及,心念一動,劍意化作禦體氣勁,護住了他周身。

岳清商十指如電,在琴上飛撥,狂暴無疇的音浪從他指間湧出。青碧色音浪之間,還閃爍着雪亮劍芒。

音潮沖刷在禦體劍意上,發出大浪拍岸的巨響。

淵微反手抽出背後長劍,一劍指向了他:“沂歌,看來你心意已決,要與我拼命。但你可曾想過,就算你殺了我,自己也難逃一死。脫困的紅蓮,恐怕會因你的死狂性大發,你将是整個仙界的罪人!”

這句話如泥牛入海。

岳清商沒有答話,合起的雙目也不曾睜開。

一邊奏響獨幽琴,他的眼底和唇角,一邊流出殷紅鮮血,在蒼白的臉上蜿蜒。

鮮血延綿而落,滴答、滴答、滴答,濺落在他的指尖,染污了獨幽琴古拙的琴身,又從琴面,緩緩地流淌下來。

他已經再也開不了口,再也睜不開眼。

為了激發空前的力量,他身具的五感,将要被他一一獻祭。

他今日,是要玉石俱焚!

兩感已然失去,還未失去聽覺,淵微的話,他尚能聽見。岳清商無法出聲辯駁,心中則想,不會的。

紅蓮不會如此,他是我親手教養長大……我相信他。

岳清商沒有懷恨于仙界,針對的只是淵微一人,他不願紅蓮為了他報複仙界,他相信紅蓮明白他的心意。

庭中那落寞的梨花香氣,已然聞不見了。

铮然作響的琴音,也在耳中漸漸地淡去。

岳清商修了三千年,便與琴音伴了三千年。宛轉音律,是他所好,更是他的道。但他即将再也聽不見了,即将陷身于死寂無聲的沼澤。

岳清商不悔。

他能感知到,淵微的氣息在衰落下去。他沒有全然的把握,但他還有希望!

除卻五感,除卻肉身,他還有三魂七魄可以焚燒。

只要自己徹底消亡前,将淵微斬殺,紅蓮就能重獲自由。一旦脫離桎梏,天下将再也無人能奈何他。

獻祭五感前,岳清商已将“心眼”,鎖定在淵微的氣機上。

就算到了萬事萬物都已感受不到的地步——他的所有攻勢,也不會偏離半分。

這時,以他微弱的聽覺,他聽見淵微呼道:“快來助我!”

他已支撐不住,命令紅蓮來對付自己了麽?

岳清商心中明白,但他勻不出手應對紅蓮。迎戰一個淵微,就傾盡了他全部的力量,連他自身都已舍了出去。就算還有餘力,再強大的力量,又如何能敵過紅蓮一擊。

在來之前,岳清商就考慮過,淵微心高氣傲,面對自己,是不會最初就招來紅蓮助陣的。若到了這個時刻——

身體微微一顫,虛幻的化身從岳清商體內飛出,懷中抱着紅蓮曾經用過的那張飛泉琴,揮手撥動琴弦。

漁歌唱晚。

江上漁舟、船歌缥缈的幻境,将神色中透出茫然的少年籠罩。是最簡單的幻象,輕易便能打破。

他只能借助這個幻象,他們初見之時,他對紅蓮施展過的幻象。

幼年的小紅蓮,曾很喜歡在這幻象中玩耍。

只要能将紅蓮多留上數個彈指,為他争得這片刻時間……

讓他将淵微,一道拽入幽冥中去!

淩厲的劍氣,一縷縷淩遲着他。裹着劍意的音浪,也洶湧不絕向淵微撲去。

岳清商的周身血霧彌漫,他看不到、嗅不見,聽不到劍氣割裂自己肌骨的聲音,也很快将感知不到任何痛苦了。

這是……

晃眼間他已站在船頭,江風習習,鷗鷺低飛。遙遠處,有悠揚的歌聲飄來。不過是一層脆弱的幻境,一眼就能夠看見破綻。

紅蓮擡手向那破綻點去,動作竟有些遲緩。他的身體在發顫,每個舉動都似艱難。

他的指尖終究還是隔空點中了那處,幻境如琉璃,碎在了眼前——

他向庭中望去。

他能看見,那人體內的魂魄也開始燒灼,他拼的已不止是這條命,還有永恒的來生。紅蓮的雙眸中,浪潮洶湧。

岳清商……岳清商!

我不要你為了我,魂魄消散!

他失去了對自身的控制,淪為一具傀儡。可他的神識,還如一團細弱的火苗藏在軀體中,靜默注視着發生在周遭的一切。

他全都看得到,他只是無力掙脫。那天淵微帶走他後,又将禁制重新加固,與淵微自己的神魂相連。紅蓮一直在維持着自我靈識,積蓄力量,欲沖破這道咒術,卻進展緩慢。

岳清商……紅蓮的身子顫抖得越來越厲害,像是狂風卷席下的一片落葉。沒有時間了,他必須——

濃郁的火炎,淹沒了這片庭院。

魔君一步一步地走來,每走一步,足下便踏出蓮花劫火。

他的雙瞳中也似有火焰灼燒,伸出手,指間是一塊萦繞着濁氣的寶器,通體潔白,宛如玉質。

這異常的魔氣湧動,令淵微朝他望來。一瞬間,面上湧現驚駭欲絕之色。

他撤了全部攻勢,向紅蓮沖來,要搶回那塊骸骨。在他撤了劍氣的同時,便被音浪“嘩”的一聲透體而過,千刃穿身。

“兄長!”淵微什麽也顧不得了,在他凄厲的慘呼中,魔君五指一攏,将那玉質的東西碾成了齑粉!

前任天帝周流唯一留于世間的骨殖,就此蕩然不存。

淵微睜着雙目,似還不敢置信。被音浪澆透的身軀,卻在一片片崩解。

魔君看都不曾朝他看上一眼。指尖一彈,劫火飛去,投入了他體內,連同他的神魂,一道焚為飛煙。

紅蓮正看着岳清商。

那人像是感知到了這番動靜,心神一松,從半空栽落。

紅蓮接住了他,他的氣息已極度衰弱,五感之中,他好像還殘餘了一點知覺,吃力地動了動,回抱住了紅蓮,而後,終昏迷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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