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ch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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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冷凝住。

沒有人說話,許姜垂着頭,幾乎在這漫長的沉默裏窒息。

“我不管你是誰塞進來的,總之回去告訴他們,沒通過我就想往班級裏随便放人,絕對不可能。”

“該去哪裏上學,就去哪裏上學。市裏對于學區有明确的劃分,你自己不清楚,但你的家長應該明白。”

于秀敏把書包遞給許姜,見她遲遲不接,随手把那只書包放在她腳邊,“收拾東西走,這不是你的學校。”

于秀敏說完,轉向旁邊的男生,緩了口氣,:“你是周溪山?”

男生點頭。

于秀敏臉上泛起點笑容:“我和你母親認識,之間在一起吃過幾餐飯。你放心,老師會好好關照你的。對了,蔣煜不是說你今天感冒發燒?發燒就休息一天,正式上學準備的東西我會發給你媽媽的。”

周溪山哦了聲:“那我先走了,門口司機還在等。”

“好。”于秀敏轉過頭,看見許姜還在原地戳着,沒說什麽,踩着高跟鞋回了教室內。

高跟鞋踢踢踏踏的聲音,像一柄倨傲的尖刀。

許姜站在原地,低垂着頭。

花灰色大理石磚精致漂亮,而她穿着發黃破了網的白色運動鞋,褲子的小腿部分有三四次扡褲腳的痕跡——格格不入,像個外來的入侵污染源。

姜蘭是個會過日子的女人,給許姜買的褲子總是長很多,這樣她無論長高、長胖、穿多、穿少,都還能穿。

如今那些蘊含着節儉和母愛的細密針腳,卻如同無數荊棘利刺,把許姜僅剩不多的自尊紮得千瘡百孔。

“你叫許姜?”周溪山站在她旁邊,于秀敏走後他的聲音中多了股漫不經心的憊懶,“你的……”

許姜垂着的眼簾裏,憑生闖進一雙白色板鞋。上面畫着一個對勾,是她在教室裏看見許多人穿的牌子。

他幹幹淨淨的鞋才襯得上花灰色的大理石地面。

“是。你叫我幹什麽。”許姜強自鎮定地轉過頭,目光平靜地對上周溪山的視線。

然後沒能挪開眼睛。

她在縣城讀書時,從沒見過長得這麽高,這麽白,又這樣好看的男生。

他身材瘦瘦高高,穿着細條紋的白襯衫,發型幹淨清爽,濃黑如墨的眼睛裏有股聰明剔透的靈氣,像她在老家集市上看過的,被衆星捧月,認為能給人帶來好運的天神少年。

他手腕上黑色的機械表發出輕微的響聲,繁複表盤裏各個表針規整地運動着,像守衛王子的忠于職守的衛兵。一只黑色書包斜斜地挂在他肩膀,背帶上用金色的線繡着ZXS三個字母。

周溪山的每一件東西,都把他和許姜的區別劃得泾渭分明。

——自信、驕傲、豐衣足食,都與許姜相反。

“你的水。”周溪山不知什麽時候撿起了她的塑料水瓶,那只滾燙變形的塑料瓶在他幹淨的掌心裏十分滑稽。

許姜匆匆接過道謝,兩人交接時水瓶上印着瓶标的塑料薄膜終于不堪重負,掉了一大半,垂在周溪山的手背。

破舊塑料封皮上泛黑的膠印襯着少年的冷白皮膚,格外紮眼。

許姜心中的難堪霎時負荷到最大值,紅着眼圈留下句“對不起”,匆匆逃開。

她污濁不堪,應該躲他遠遠。

那天,許姜沒能走出校門。

校門口的保安一再讓她出示學生卡以及班主任批的假條,否則不讓出去。許姜怕再和周溪山遇上,反複跟保安哀求解釋。

“我真的不是這所學校的學生。”

“……怎麽進來的?我來找人就混進來了。”

“求求你了叔叔,讓我走吧。”

周圍探尋的目光越來越多。

說到最後,許姜心中歇斯底裏的情緒徹底爆發,幾乎是哭着尖叫:“你看我的書包,裏面沒有青榆中學的教材!我身上也沒有青中的校服校徽,更沒有校園卡!”

“我什麽都沒有!這不是我的學校!求求你讓我走吧!”

許姜知道自己現在一定很難看,和村頭薅頭發吵架的潑婦沒什麽兩樣。可她顧不得那麽多,一心只想趕緊離開青中。

身後傳來一聲輕輕的喟嘆,許姜下意識地放緩了動作。

周溪山把學生證遞過去:“妹妹身體不舒服,我們兩個要離校,于秀敏班的。”

保安看了眼登記在冊的通話記錄,于秀敏的名字赫然在列。

“打過招呼就說清楚,又哭又鬧的像什麽話。”保安嘀咕幾句,按開了校門伸縮門的按鈕。

出了校門,許姜飛快地走向街角,直直走向距離青中門口很遠的文具店。

第三棵樹下,鎖着她的自行車。

周溪山仍舊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後。

許姜:“你別跟着我。”

周溪山笑道:“這條路寫着許姜的名字,只許你走,不許我走?”

許姜擡起頭,紅腫的眼角讓周溪山一怔。

她沒理他,自顧自地解開車鎖,推着橘色與黑色相間的小自行車往前走。

二手車總有些毛病,車鏈刮着外面的鐵皮,車轱辘每轉一圈都發出刺耳的聲響。

許姜聽見這聲音也只身形微頓,然後繼續往前走。

周溪山仍舊跟着她。

許姜目前人生經歷中最最黑暗不堪的時刻,都被身後的男生見證。她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不會再見面。

愛跟多久跟多久。

晨光追着許姜和周溪山的影子走,走到天邊的雲朵都散成煙。

破自行車依舊賣力地吱嘎吱嘎響着,周溪山仿佛聽不到一樣,步履輕松地跟在許姜身邊,好奇地問:“學校裏就有車棚,你為什麽不把自行車停到學校裏面?很方便。”

許姜當然看見了學校的自行車車棚。

裏面停滿了嶄新威武的“大賽”、山地車,甚至還有她來了青榆之後在書店雜志上才能看到的,色彩非常鮮豔漂亮連剎車都沒有的死飛。

她的破車哪配得上這樣的車棚。

就像許姜不屬于青中,她的車也不該放進學校。

“我喜歡文具店門口的那棵樹。”許姜吐字很慢,仿佛在說服自己,“所以停在那裏。”

“周……”

男生笑着接道:“周溪山。”

“周溪山,你別跟着我了。”許姜用力攥着車把,手心被防滑墊細小的顆粒硌得生疼,“校門口不是有車在等你。”

周溪山聳聳肩:“我不太喜歡這個班主任,騙她的。”

許姜看了他一眼,沒理他,推着車慢吞吞地走。

路過一家冰淇淋店時,許姜偏頭看了眼店口海報上淋了果醬的冰淇淋球,微微頓了下腳步。

“這家店味道不錯,走啊我請你吃。”周溪山望着許姜沉默的背影,繼續說,“今天打折呢,全店商品第二份半價。”

許姜忽然停下來,緩慢地眨眨眼,推着這輛小破車掉了頭,鎖在冰淇淋店的門口。

“不用你請我。”許姜抹了把額頭上的汗,看着周溪山,“我請你吃。”

周溪山的眼睛又黑又亮,笑起來彎彎的,像夏天在許姜老家山上經常出沒的,點着燈籠的螢火蟲。

許姜別過眼,耳根莫名有點熱,丢下句“在這兒等着”,轉身跑進了冰淇淋店。

幾分鐘後,她拎着兩只奶油冰棍小跑過來。

“我身上只有三塊錢,就夠買這個。”許姜把冰棍遞給周溪山,然後盤腿坐在馬路邊。

周溪山也跟着坐下來。

許姜像看怪物一樣看他:“這裏很髒。”

周溪山一臉莫名:“你不是坐了。”

許姜沉默半晌:“可你的褲子是新的。”

周溪山無所謂地撕開包裝紙:“沒事。”

許姜沒再管他,家裏有司機的大少爺不懂人間疾苦,見慣白天鵝的人,忽然看見她這麽個苦哈哈的醜小鴨,好奇也正常。

許姜望着不時開過的車,慢慢舔着冰棍。

這是許姜來青榆之後第一次吃冰棍,姜蘭和許衛東賺錢不容易,節衣縮食把錢給她花,許姜心疼他們,總是能不花的錢就不花。

她側頭看了眼周溪山,發現他不知盯着自己看了多久,手裏的冰棍化了,奶油順着他的手往下淌,眼看要落在他黑色的褲子上。

“不好吃可以給我。”許姜說,“曬化了。”

周溪山宛若剛回了魂,慌忙把冰棍換了只手拿,幾口把冰吞進肚子。

許姜:“需要紙?”

周溪山點頭。

許姜:“我沒有。”

周溪山:“……我有。你幫我拿。”

許姜從他背包側面摸出一包沒開封的紙巾,撕開後,裏面飄出股很甜的蜜桃味,抽出來的紙巾底色上印着桃子形狀的粉色印花。

有錢人家的小孩連紙巾都這麽精致。

許姜羨慕地看了周溪山一眼。

周溪山卻忽地漲紅臉:“是我媽買的!我平時不會用這麽娘炮的東西!”

許姜垂下眼,把紙巾塞回他包裏,趁周溪山轉身的時候,偷偷抽了張塞進自己的口袋。

許姜心跳很快,手心的汗意隐沒在潮熱中毫不起眼,可這種偷竊行為讓她難以接受,羞愧與竊喜同時席卷過許姜的大腦,像一陣燎原的烈火,把她的思維燒成一片空白的平原。

她想要這張紙巾。

偷來這張紙,就仿佛能從這個纖塵不染的少年身上,偷出一點希望。

許姜迅速地解開車鎖,慌亂中幾次才踩上自行車的腳蹬。

“許姜。其實我也有兩個名字。”周溪山在身後叫住她,幾步走到她面前,“我媽身體不好,流了兩個孩子才生下我,我小名叫喜三。”

“周喜三,比你那個名字難聽多了吧。”

許姜眼底洶湧出一陣熱意。

“周喜三,什麽破名字。”許姜抹了把臉,晃晃悠悠地騎上自行車。

“許姜!”

周溪山沒有再追上來,而是在她身後喊:“下次我騎自行車來,也把車鎖在文具店門口的大樹好不好!”

“許姜!我們正式開學見!”

許姜在拐彎時動作幅度很小地回了頭,看見周溪山還在原地朝她揮手。

不會再見了,周溪山。

在路人眼裏,他們這兩個背着書包卻沒上學的怪小孩,應該是同類。許姜這樣想着,眼底又是一熱。

她以為許姜的一切都沒有人在乎。

但在這個夏末,這個雪糕店前,一個叫周喜三的少年給了她不同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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