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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許姜。于老師問你話呢,怎麽愣神了。”蔣煜半搭着周溪山的肩,朝病床上努嘴,“于老師剛問你去英國讀的什麽專業。”

許姜腦子裏飛快地閃過那一長串的課程英文名,對上于秀敏難得稱得上溫和的眼神,含混回答:“大概是國內的管理類吧。”

于秀敏的臉色更良善了:“嗯,聽說前幾年你父母做生意賺了錢,學管理蠻好,以後還可以接他們的班。”

她才不會接班。

許姜不願和于秀敏說太多,應承了幾句退到人群之後,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後面于秀敏好像又說了幾句去青中什麽的事,許姜聽得不太真切,也不感興趣。

她在偷偷地看周溪山。

周溪山似乎很疲倦,也站在人群外,半靠着牆,垂着頭打盹兒。

許姜放輕了呼吸,悄悄地,朝周溪山的方向挪了一小步。

-

從醫院離開時,幾個人商量準備一起吃餐飯。或許是因為于秀敏這位班主任的影響,班上同學的關系都比較淡薄,畢業之後也沒人組織聚會。

當然,也可能是組織聚會沒叫許姜。

趙時羽這朵交際花發揮了強大功效,七七八八聊得差不多後,她走到許姜身邊,咬耳朵道:“你不去也行,反正這些人中除了三哥和蔣煜,哦還有我,沒你特好的朋友。”

“她們見你變化這麽大,都攢着勁兒呢。”趙時羽意味深長地看了眼不遠處的兩個女人。

許姜努力地将那兩張臉放在回憶中,檢索良久才回憶起:“……是錢美琳和姚思安。”

趙時羽:“是,這倆人初中就不是好鳥,姚思安還追過三哥,你們關系很緊張的。”

許姜掩飾性地摸摸耳垂:“周喜三又沒追過我,我和姚思安關系緊張什麽。”

趙時羽:“啧,我當然知道你倆清清白白,那女人不是把你當成假想敵麽。”

“什麽追不追的。”蔣煜吊兒郎當地嚼着口香糖,走過來,“我們許姜小美女現在名花有主了?”

許姜搖頭:“還母胎單身呢。”

蔣煜笑着打了個響指:“行,等有人追你,把人領回來給我和三兒看看,作為娘家人我倆得把關,你說是吧,三兒?”

周溪山正低頭劃着手機屏幕,手指頓了下,下一秒笑着擡頭:“那當然。要是有天許姜嫁人,我得淚灑十裏長街,再陪送兩車嫁妝。”

許姜想從周溪山的臉上找出點破綻,卻發現他連嘴角揚起的輕松弧度都清清白白,無畏指摘。

她局促地笑了下,轉頭上了副駕駛。

趙時羽也上了周溪山的車,蔣煜和另外一個男生開車接走了其他人。

周溪山在車載導航上輸入了飯店地址,冷靜的機械女聲讓安靜的車廂裏沒那麽讓人窒息。

許姜望向窗外,寂寥地看着一排排飛速閃過的樹。

“許姜,回國之後有什麽打算?”周溪山打了個轉向,随意聊着,“準備去哪裏高就。”

許姜應付這個問題游刃有餘:“怎麽,周老板給安排?”

周溪山笑着搖頭:“你這高材生,廟小養不起喽。”

許姜剛想問哪裏養不起,微信叮叮響了。

趙時羽:【三哥家出了點事。】

趙時羽:【三言兩語說不清楚,總之你別提錢啊工作之類的。】

趙時羽:【有時間我慢慢跟你講。】

周溪山忽然開口:“有事?”

許姜連忙按滅了手機:“沒事,推銷的。”

許姜這車人是最後到的,不知有意還是無意,許姜的位置被安排在錢美琳和姚思安兩個人之間。

趙時羽一進屋,臉色就垮了。

許姜把她拉到一邊:“你氣什麽。”

趙時羽氣得撸袖子:“這兩個小浪蹄子看你現在學業有成貌若天仙,就想給老娘搞事!上學的時候這兩個人就總損你!今天這安排也是沒安好心!”

“你忘了她們怎麽搞你的了,許姜?”

-

許姜當然不會忘。

初中正式開學時,許姜還是回了青中,去了于秀敏的班級上課。

具體過程許姜不是很清楚,那天她回家後只是平靜地把事情敘述完,做好了去當黑戶童工的準備。

姜蘭看着女兒腫的像兩個爛桃的眼睛,心中憋着氣,不知道從哪裏搞到了校長家的住址,在樓下不分晝夜地等了三天,才等到了校長。

校長知道自己選中的小插班生沒能準時上學,當時就氣得不行,馬上給招生辦主任和于秀敏打了電話,不過十幾分鐘就解決了許姜的上學問題。

似乎因為招生主任從中作梗,于秀敏和許姜對彼此心中仍然有些疙瘩,但因許姜的優秀,于秀敏還是痛快地把她歸入自己的班級。

總歸還是順利地踏入青榆中學的初中學部。

許姜知道自己跟周圍人的差距,除了悶頭學習外很少和別人接觸。她的同桌是個叫趙時羽的小姑娘,性格很好,雖然許姜寡言少語,趙時羽還是凡事都帶着她,兩個人成了衆人眼中的好朋友。

至于周溪山,許姜沒再主動說過一次話。

周溪山有了許多新朋友,似乎把夏末許姜傾盡所有買來的奶油冰棍忘在腦後了。

許姜也沒再提。

她記得姜蘭說過,上趕着不是買賣,她也不想去給自己争來那人的友誼。

讨來的東西,總是不長久。

開學後不久,班級裏統計秋季校服的尺碼。

許姜在縣裏上小學時,學校裏從來沒有校服這種東西。蔣煜是班長,在黑板上寫了體重和對應的尺碼,讓大家按照自己的需求去他那裏登記,明天還要交一百二十塊錢。

許姜應該穿L碼,但想起姜蘭給她買什麽衣服都要大一點的習慣,她又覺得定XL碼才是對的。

趙時羽現在不在座位上,許姜沒有其他熟人,只好自己一個人悶頭想。

姜蘭每次帶她買衣服都是差不多就跟老板讨價還價,然後買個大點的碼數回家,所以許姜不确定L碼和XL碼是不是同樣的價格。

雖然在她心裏衣服的價格應該和碼數無關,但學校校服應是工廠定制的,XL碼畢竟比L碼更大,用的布料也更多,價錢貴一點好像也正常?

許姜拿不定主意,想去問問蔣煜,恰巧看見蔣煜勾着周溪山的脖頸,笑嘻嘻地出去了。

更懂這件事的人,似乎只有坐在講臺上改卷子的于秀敏。

許姜不想去問她的,但想起來姜蘭在家裏千叮萬囑,不要和老師生氣,有什麽事主動問老師,多交流就能跟老師搞好關系。

許姜心裏知道不是這樣的。但對世界還懵懂無知的少女許姜,還抱着一點點殘存的希望和天真幻想,小步地挪到講臺旁邊,細聲細氣地開了口。

“于老師,校服都是一百二十塊嗎?XL碼和L碼都是一樣的價格?”

于秀敏疲倦地揉揉眉心,擡起頭看見許姜的臉,眼神裏透出的理所當然中混雜着不可思議:“黑板上不是寫着嗎,你看不懂?”

許姜試圖解釋自己的想法:“我看見黑板上寫的了,但是。”

但是我覺得不同碼數的衣服也許價格會不一樣。

但是我還想試試。

許姜的話哽在喉嚨,緊繃的肩頸卻松弛下來。

于秀敏把紅墨水筆扔在卷子上,許姜看見她白皙的手指關節沾染的紅墨水。她在老家時的老師們,沒有這樣的手。

“許姜,老師很忙。我不是你一個人的專職教師,全班五十多個孩子,如果都因為這點小事來問我,我會被累死。”

言外之意,是要許姜有點眼力見。

說完,她接了個電話,踩着高跟鞋噔噔噔走出班級。

紅墨水鋼筆被甩得漏了墨,鮮豔的紅色墨水洇進卷紙,轉瞬間就變成了黯淡的紅。

深紅近黑的墨水髒污處,寫着許姜的名字。

仿佛她應該這樣活着,藏在泥濘的黑暗中,不被人看見,不被人發現,否則就要被甩上這樣渾濁的墨水。

許姜吸吸鼻子,正好看到蔣煜回來,就去登記了校服尺碼。

錢美琳和姚思安就跟在她身後。

“安安,原來我們班的女生還有穿XL碼衣服的啊!”錢美琳湊在蔣煜桌前大呼小叫,興奮又鄙夷,“那穿在身上不就像麻袋一樣?”

錢美琳咯咯笑着,姚思安沒答話,上揚的嘴角卻暴露了她此刻舒暢的心情。

貧窮、孤僻、身材,她們再也找不到比許姜更合适的嘲諷對象了。

“許姜,以後我們就叫你姜小胖怎麽樣?或者大姜?胖許?你喜歡哪個?”錢美琳湊過來,故作天真地問許姜,引發了周邊不小的笑聲。

“琳姐還是客氣了,肥婆許!”

“那不如叫姜小豬?”

“小豬想把我們于老師累死呢,這點東西看不懂嗎?”

“幹脆不要上學了,進廠上班算了。”

“哈哈哈哈哈哈……”

許姜看似一臉平靜地坐在座位上,實則身體已經難堪到開始細微的痙攣,她擡眼看向錢美琳,那張白淨的瓜子臉上紅潤嘴唇張張合合,許姜卻一個字都聽不見。

她再看向周圍,同學們的臉全都虛化了,五官模糊不清,只有一張血紅的嘴,上揚着嘴角,尖利地笑。

那些笑聲像能吸食許姜生命的血蛭,嗅着她的味道,不留餘力吸走她的尊嚴。

只是幾句話而已。

許姜搓搓臉,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只是幾句話,他們傷害不了自己。

蔣煜剛回來就被兩個男生拉着問校服尺碼的事兒,轉過身來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覺得荒唐,厲聲喊道:“夠了!”

班裏漸漸安靜下來。

下一秒,周溪山從門外進來,一眼看出氣氛的不同尋常。沒等他去問蔣煜,姚思安把周溪山攔下來,溫溫柔柔開口:“許姜有點不舒服,趴着呢。”

周溪山掠過她,走到許姜課桌前,輕輕敲了兩下桌板。

“許姜。”

他喊她。

許姜擡起頭,眼神還有點渙散,迷茫又孤寂地,無法聚焦。

“許姜,看着我。”周溪山聲音放低了些,微微俯下身子,“你還好嗎。”

“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許姜的眼神收束聚焦,逐漸落在周溪山的眼睛上。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周溪山欲言又止,手忙腳亂地從兜裏翻出一包沒開封的紙巾,上面畫着兩顆大大的水蜜桃。

原來他沒忘記,許姜想。

“現在可以跟我說嗎,你在難過什麽。”打完了暗號,周溪山問。

許姜看了眼四周,對上錢美琳和姚思安挑釁又不安的眼神,沉默許久。

“周喜三。”許姜聲音很輕,“L碼和XL碼的校服,價格該是一樣的嗎?”

周溪山被這個稱呼叫得一愣,撓撓頭:“是一樣的。同樣的衣服賣給不同身材的的人,因為大小號不同就價格歧視,誰還會買這種品牌的衣服?”

周溪山說,因為尺碼不同就歧視,是不對的。

許姜愣神時,蔣煜走過來把登記表遞給周溪山,在他耳邊耳語幾句。

周溪山草草掃了眼,低下頭笑着對許姜說:“其實我覺得你想的有道理。同樣的錢買大碼的衣服可以多得到很多布料,很劃算。”

屋裏一片安靜,沒人覺得周溪山說的不對,因為他是周溪山。

周溪山從許姜桌上随便拿起一支筆,在登記表上寫下自己的碼數:“我也決定定大一個碼的校服,向勤儉節約的許姜同學學習!”

蔣煜搭着周溪山的肩,笑着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麽,教室裏冷凝的氣氛漸漸緩和。

“周喜三。”許姜忽然回頭,叫住了他。

“我可以一直這麽叫你嗎。”

周溪山回頭,俏皮地朝她眨了下左眼:“當然可以。”

像起了波瀾的湖水驟而恢複平靜,班裏又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幾個男生跑過去圍着周溪山說話,錢美琳和姚思安為首的女生聚成一團,邊說話眼神邊飄向周溪山那邊。

許姜一個人坐在教室中間,像中心對稱圖形旋轉的中點一樣孤單。

或許也沒什麽,許姜想。

周溪山是大家的。

但周喜三是許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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