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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開蒙前總覺得長日無聊、歲月漫長,開蒙後許是有良師益友相伴、經史子集相逼,反而覺得日子充實而有意義,也不覺得荒廢無趣了。
自上次張乳母事後,撷芳殿已被朱祐樘整頓一新,又有信得過的宮婢晏清代管事務,上上下下也算是井然有序,讓朱厚炜省了不少心。
他幾乎以為會這般歲月靜好到地久天長,常常忘記了物換星移、人事更變。
這日朱厚炜從書堂回來,又做了算學的功課,把玩了一會魯班鎖,想着什麽時候畫個圖紙,做個器件試試,突然發現往常在身旁伺候的晏清不在,于是開口問道:“晏清去哪裏了?”
“殿下竟不知麽?”丘聚不似巴圖魯那般沉穩少言,卻擅察言觀色、打探鑽營,宮內外的事就沒有他打聽不到的,朱厚炜深知消息之重要,只要不犯忌,也就随他。
“怎麽?”
“聽聞馬上要放歸部分宮女,晏清姑姑也在其中,現下她正在中宮謝恩呢。”
朱厚炜一挑眉,“晏清今年也有二十了吧?若是能提早出去,也能尋個好的去處,這是好事。”
滿清千不好萬不好,宮女滿二十五歲即可出宮婚嫁,可在明朝并無遣散宮女的定制,全看皇帝心意。他印象裏除去先帝遣散過三次,似乎前頭幾個皇帝并無太多遣散宮人的記載,有的宮女幽禁一生,最終還會落得個殉葬的結局,不過與此相比,和生理殘缺、心理扭曲的宦官對食才是生不如死。
胡思亂想間,晏清已從坤寧宮回來,仍是本本分分地行禮,但面上仍多了些喜色,夾雜着微不可見的忐忑。
朱厚炜心知她是害怕自己用順手了想将她留下,便出聲寬慰道:“還未恭喜你,請起罷。”
晏清聞言才放下心來,再看自己從小帶大的小殿下已有幾分少年模樣,不由眼圈一紅,“此去怕再無相見之日,奴婢舍不得殿下。”
朱厚炜忍不住莞爾:“說什麽傻話呢?待你出了宮,成了自由身,何處不可往?我就藩後,你也可去藩地看我,到時候我再請你吃酒,這不就再見了?可此次機會難得,錯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晏清許是想起了這些年在宮內的心酸苦楚,不由喜極而泣,又聽朱厚炜道:“終身大事,你爹娘可有盤算?”
晏清紅着臉道:“有一老實本分的遠方表弟,一直未娶在等我。”
朱厚炜聞言自是高興,又打趣了她幾句,想了想親自往坤寧宮走了一趟。
除去晨昏定省,他平日極少往內宮走,張皇後不由詫異,“什麽風把咱們的朱夢溪吹來了?”
朱厚炜小臉一紅,“娘還是勿拿我取笑了。”
“今日莫不是為了你那宮女來?怎麽舍不得她走?”張皇後美目一轉,也知他來意。
朱厚炜趕緊搖頭,“兒這裏用誰都是一樣,可不要誤了她的前程。兒是想請母親賞一副頭面,不需太貴重更不能僭越,兒打算給她添妝,日後在夫家也被高看一等。”
張皇後和一旁的宮人們笑作一團,“咱們二哥兒他日肯定是個疼媳婦的,你看小小年紀就想得這麽周到。好,此事娘就允了,回頭就挑一副上好的頭面賞了她,好全了我們二哥兒這憐香惜玉的心。”
朱厚炜無言以對,只好面癱着臉,“娘說笑了。”
正巧快趕上飯點,張皇後便留他下來用晚膳,順便又差人去前朝請朱祐樘、去東宮請朱厚照,一家四口倒是如尋常百姓一般用了頓團圓飯。
朱祐樘月餘前似乎病了一場,膳食也進不太多,說話也無甚氣力,聽着張皇後繪聲繪色地将下午的趣事說完,笑着笑着竟咳了起來,惹得其餘幾人一陣揪心。
朱厚炜原先的想法是倘若朱祐樘能多活幾年,将本想推行的新政完成,并好好教導朱厚照,大明朝怎麽都能再茍百八十年,可如今卻越發覺得希望渺茫了。
“怎麽了?可是你娘娘這邊的膳食不合口味?”朱祐樘見朱厚炜一直靜靜地看着自己,漆黑的瞳仁裏滿是憂慮,雖心知肚明卻也下意識地不想正面回應。
朱厚炜自然也不會去說那些晦氣或是忌諱的話,只默默地将宦官試過毒的鮮筍雞湯親手盛了一碗呈上。
朱厚照雖然沒心沒肺,可畢竟聰明得很,看這個架勢也知弟弟擔心父皇龍體。他如今已近十二歲,又是儲君,父子之間親昵無間,知曉內情比張皇後怕都多些,心裏對朱祐樘的脈案也有數,不禁也是一陣凄然。
“對了,”張皇後勾住朱祐樘的手肘,撒嬌道,“前些日子我母親進宮謝恩,提及這些年聖上對我張家的榮寵,家中上上下下都感恩戴德、感激涕零,妾不由得想起我母親的宗族卻從未因妾顯貴,妾自小外祖父母對妾極好……”
朱家皇帝出情種,前有對萬貴妃死心塌地甚至差點斷子絕孫的憲宗,後又有眼前這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伉俪,朱厚炜低頭用膳,目光無意間卻瞥見朱厚照不悅地撇了撇嘴角,看來自己這位兄長也對皇帝對後族毫無節制的偏私有些不快了,只是礙于孝道一直不能發難。
果然,朱祐樘毫無原則道:“該蔭則蔭,該封則封,該賞則賞,這有何難,岳母朕未記錯似乎是姓金?”
張皇後笑吟吟地點頭,“正是呢。”
她轉頭又對朱厚炜道,“說起來當年你大病一場,你外祖母曾入宮,衣不解帶地照料你,你才慢慢好轉。後來秀榮卻沒這個福氣……”
朱厚炜依稀記得養病時宮裏在辦喪事,後來曾聽晏清隐晦提起是自己的同胞親姊太康公主朱秀榮,由于幾乎未曾謀面,如今也想不起那小小人兒的模樣,便輕聲道:“阿姊在天有靈,一定會護佑我們的。”
張皇後聽着又有些傷心,惹得朱祐樘一陣心疼,立時又答應在她母親的家鄉立碑施粥做法事等等。
看看帝後還有不少私房話要說,朱厚照率先起身告退,牽着朱厚炜的手,“外頭雪大,我送你回去。”
朱厚炜不慣和旁人肢體接觸,又不好甩開,“這麽多宦官宮人呢,不妨事,天晚了,哥哥請回吧。”
“你我兄弟,客氣什麽呢?”朱厚照幫他系好鬥篷,“哪天得閑,哥哥帶你打雪仗去。”
不知冒着風雪走了多久,朱厚照仍在耳邊念着近來東宮大大小小的事體,朱厚炜回頭看了眼,二人的腳印在雪地中蜿蜒綿亘,盡頭便是燈火輝煌的宮宇。
冬夜陶陶,雨雪冥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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