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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二人遙遙相望。

此時,距離崔骥征蔭封入朝,已過了五年。

距離朱厚炜成為蔚王,已過了八年。

他們已有五年不再通信。

他們已有八年不曾見面。

崔骥征率先反應過來,行了個再标準不過的四拜禮,“謝殿下搭救之恩。”

朱厚炜知他心結難解,不管是對朱厚照還是對自己均心有怨怼,更不想道德綁架或是以勢壓人,逼他裝得一如往日。

事過境遷,曾經親厚仗義的兄長成了荒唐皇帝朱厚照,曾經親密無間的崔二哥兒成了崔大人,曾經耿介不屈的朱厚炜成了和光同塵的蔚王,換作十年前的自己,怕也是不敢認的罷?

物是人非事事休,不過一句等閑變卻故人心罷了。

朱厚炜伸手去扶他起身,卻被他不着痕跡地避開,這才想起朱厚照誤會自己斷袖的那個烏龍來,五年前雖随玉佩修書解釋,但從未有回音,錦衣衛捎帶信件,絕不可能遺失,朱厚照就算偷看也絕無可能扣下,這信定然送到崔骥征的手上。

可如今觀其神色,崔骥征要麽是壓根不屑于再看他的信,要麽就是讀了也不信。

五年前憾失唯一好友的酸澀再度襲上心頭,朱厚炜費盡力氣才壓制下去,從袖中取出數種藥和幹淨細麻布遞給崔骥征,“你傷得不輕,先上藥要緊。”

說罷,他便轉過身去,不再看他。

身後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顯然崔骥征并未逞強,已開始脫衣換藥,只是不知他到底傷在何處,進度卻是極慢,時不時能聽聞痛楚的悶哼。

朱厚炜下意識瞥了眼,再忍不住,直接上前幾步看他傷口,随即從行囊裏取了湖之酒,見崔骥征微微一顫,知他已然會意,便将先前雕的那木榫讓他咬着,用清水和酒将傷口洗淨,再擡起手臂,在上頭蓋上薄薄一層細麻,用加壓包紮法松緊适宜地固定好。

待他全部包紮好,崔骥征已出了一頭冷汗,那木榫幾乎都快被他咬斷。

“我先給你上了止血藥,”朱厚炜将沾了血的布料扔進炭盆燒了,“你難道未帶仆從麽?可有人接應?”

崔骥征眼中恨意一閃,“死的死,逃的逃。還剩下三四個,我便讓他們先各自突圍,到應天會合。”

也不知他到底辦的是差事還是私事,朱厚炜也不便多加打聽,只點了點頭,“我奉命前往南京祭陵,你若是不趕時間,倒是可與我同路,也算相互有個照應。”

他話說的客氣,其實分明是想為崔骥征提供庇護,崔骥征打小聰明,自然也不是個不知變通之人,雖難免尴尬,但仍是痛快應承下來。

“蔚王府有幾個錦衣衛,識得你之人多麽?”崔骥征樣貌變化頗大,撷芳殿帶來的內侍們未必認得,只怕那些錦衣衛偶有一兩個回京述職的見過認出他來,反而節外生枝。

崔骥征搖頭,“印象中并無。”

朱厚炜起身,“明日一早,我讓丘聚找套新衣衫給你,委屈你先扮做內侍,到了南京再做打算。天色不早了,我去找孫長史議事,今夜都不會回來,你且安心歇下。”

“這是殿下的寝室,我在此歇息于禮不合,我随便找間屋子在地上将就一夜即可。”

朱厚炜淡淡道:“我今日剛到,還未歇下,此處也算不得我的寝室。再說,這是驿館,朝中官員皆可留宿,你既有官身,如何就住不得了?”

說罷,他便唯恐崔骥征再推辭似的,快步出門,順手将房門帶上。

出了這麽大的事,孫清自然未睡,正和牟斌一起候着。

“是崔骥征。”朱厚炜并未打算瞞着自己人,直截了當道,“也不知他如今在朝中領着什麽官銜,此番也不知辦着什麽要緊的差事,孤身一人被人追殺,眼下也是要去南京。”

孫清在北書堂也曾教過崔骥征,頗有幾分師生情誼,聞言欣慰道:“按理他這般的貴胄子弟均是領虛銜,他卻事必躬親,難能可貴。”

牟斌耿直道:“好了,孫長史,你先別忙着吹噓你那得意弟子了,你也知他是皇姑之子、天子表弟,就這樣都有人敢追殺他,甚至還敢直闖親王居室,可見此人猖狂到了何等地步。”

聯想到臨行前牟斌打探到的消息,孫清緩緩道:“在江西地界能如此肆意妄為,又是個藩王,臣一時之間還真是想不到第二個人。只是若他如此行事,為何江西上下官吏均不上奏呢?”

孫清書讀得好,又是個再正直不錯的道德君子,然而于詭谲人事卻實在不甚靈通,有時甚至還不如丘聚。

“楊文貞公曾言‘四方出仕者之衆,莫盛于江西’,朝中至今仍有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的說法,”朱厚炜緩緩道,“若有人借鄉情之故,結交朝中重臣甚至行賄呢?”

孫清一愣,他倒是瞬間想到一人,雖不生長于江西,但原籍确是江西……

“并無實據,胡亂猜測亦是無用,”朱厚炜按了按眉心,“但此番遭遇,我還是打算上個密折。”

“只是……”牟斌遲疑道,“若是內侍也被收買,殿下的折子不能上達天聽,那又該如何?而且此番讓殿下祭祖,也不知天子到底是何用意。”

朱厚炜嘆了聲,“你說的也很是有理,前些年安化王剛剛伏誅,朝野上下對諸王都極為忌憚,我這個時候出頭反而會讓人覺得我別有用心。”

孫清也覺得此事不易處理,郁卒道:“先前是劉瑾,後來又是錢寧,如今好不容易都消停了,殿下這位皇叔卻又……”

朱厚炜輕咳一聲,“先生,寧王是太、祖五世孫,我是太、祖八世孫,論起輩分,恐怕算是我的皇叔祖,當真碰到了,恐怕我還得行拜禮。”

“此外,崔骥征不宜抛頭露面又業已負傷,我已将廂房讓與他歇下,”朱厚炜在孫清外間的軟榻上坐下,“今日便讓我為先生守夜,請先生莫趕學生走。”

孫清吓了一跳,“這如何使得,殿下折煞臣了,這讓臣如何敢安寝!還是臣睡外間,殿下睡裏間,不然說出去,臣就是有十個腦袋都不夠砍啊!”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況天下豈有學生高床軟枕,先生為學生值夜的道理?”朱厚炜厚着臉皮準備躺下去,卻被他們二人死死架住。

“不如殿下去我那屋歇下,我為殿下守夜。”最終還是牟斌想出了個既無損尊卑禮數又無礙師生天倫的法子。

當朱厚炜最終躺在牟斌榻上,忍不住想:同榻而眠、兩小無猜的日子,到底是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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