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維恩(二十五)

第25章 維恩(二十五)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起, 一匹淺金色的駿馬小跑進臨時營地,留在營地裏的人擡頭,正看見穿着挺拔獵裝的威廉翻身下馬。  随手摘下頭上黑色的氈帽抛向身後, 緊跟下馬的艾倫手忙腳亂地接住。威廉腳步如風地走到舉着葡萄汁的法瓦爾面前, 将手上的牛皮袋丢到桌上。

法瓦爾笑眯眯地看着鼓鼓囊囊的袋子, 開口道:“男爵大人, 收獲不少嘛。”

“安還沒回來嗎?”威廉接過旁邊的濕毛巾仔細地擦着手上的髒污, 語氣沒那麽高興, “胖子你不厚道, 背地裏和安商量好了,也不通知我。真不知道和誰關系更近一點。”

“當然是你們倆關系更好一些啊。”法瓦爾不進他的套,又樂呵呵補刀:“不過以後就不一定了。”

威廉雙手叉腰, 氣定神閑地看着他:“你是指誰?”

“沃蕾小姐啊。”法瓦爾擡擡下巴, 威廉順着他的動作轉頭看向樹蔭下低頭摸狗的沃蕾,眼睛被陽光刺得眯縫起來, 皺起的眉頭裏都是疑惑。法瓦爾繼續說道:“你想想, 平時談談戀愛出席舞會也就罷了,我們三個什麽關系, 這個時候特意帶到我們面前, 給兄弟看看,不就證明安是真的上心嗎?”

威廉樂了, 拍拍他的肩膀,“對啊, 安确實是認真的。”不過法瓦爾不知道, 沃蕾是艾姆霍茲夫人塞進來的, 維恩才是安塞爾主動帶過來給兄弟們看的。“你越來越聰明了,胖胖, 繼續保持。”

被誇獎的胖胖很得意地晃晃腦袋,威廉從他手裏拿過酒杯,一口幹了:“太甜。”然後伸手拍拍法瓦爾的肚子,“不是前不久還頭暈嗎,注意一點。”  法瓦爾點點頭:“好,從現在開始我改喝彩椒汁。”

這是威廉最讨厭的食物,他笑着戳了一下對方的腰,拉長音調:“大膽——頂我是吧?”

法瓦爾連連擺手,兩個人又聊了一會,威廉到底是心飛到另一個好友身上去了,眼神頻頻向門口張望,法瓦爾也正好有些布置上的事要處理,匆匆離開了。

威廉覺得有些無聊,走到謝諾夫身邊,脫下手套,修長的手指劃過黑色絲綢般的馬毛,感受着皮毛下方的溫度。謝諾夫低着頭,溫順地眨着眼睛。

“謝諾夫,我俊俏的小夥子。”威廉抱住馬頭親了一口,拍了拍它的頸部,揪住帶子就要翻身上去。

“等等!”威廉回過頭,看見喬治小跑着過來,沃蕾在遠處有些擔心地張望。威廉停下動作,笑着靠在謝諾夫身上,等喬治靠近了擡擡下巴,有些倨傲地開口:“有何指教?”

喬治雖然平時像個小魔王,但在威廉面前,不論是氣場還是脾氣都差了一大截,他小跑幾步,放慢了速度,停在不遠處:“男爵,這是表哥的馬。”

“這還是我陪他馴的呢。你表哥不會在意的。”威廉無所謂地笑笑,揮了揮手,喬治還想再說幾句,威廉輕輕“啧”了一聲,淺藍色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包含着蔑視與煩躁。

喬治一下閉上了嘴巴,有些緊張地揪着自己的衣角。他要是這個時候要被威廉揍了,就和被他欺負仆人一樣,只能吃下這個啞巴虧。正糾結着,背後正好傳來一前一後兩道剎車聲。

“怎麽了,威廉,喬治?”溫和的聲音将喬治從壓力中解救出來,他回過頭,表哥扶着自行車,一身休閑打扮,臉上帶着溫柔的笑容,維恩拎起後座上的大包小包,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安,陪我騎兩圈?”威廉的心情一下多雲轉晴,顧不上計較有的沒的了。安塞爾笑着點頭,回過頭拍拍維恩的肩膀:“先把東西送回房子裏,然後來找我。”

維恩點點頭,快跑着離開。

有的時候,不論事情在腦海裏預演了多少遍,當真正發生時,還是會大腦一片空白,理智退卻,全憑着情感與本能做出反應。

維恩早上出門前又拜托了獵場的工作人員檢查了一下缰繩的穩固程度,他是如此擔憂,以至于安塞爾也發現了他的異常:“怎麽了,不舒服嗎維恩?”

安塞爾騎在馬上,脫下手套,微微彎腰伸手撫摸他的臉,維恩一時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右上角有琥珀色陽光投下的林間。這樣的既視感令他心中更加慌亂,他覆上安塞爾的手,閉上眼睛,有些眷戀地用臉摩蹭着掌心:“沒事。”

這句話既是在回答安塞爾的問題,也是在安慰自己。這個活動一年一次,也是安塞爾參加的第一次,更何況現在已經臨近末尾,如果可以,他并不想掃興。  維恩牽着謝諾夫,垂下眼睛慢慢走向營地,突然從天而降一團黑影。

維恩還沒有反應過來,滑膩冰涼的觸感貼着鼻子劃過。蛇!糟了!維恩心中閃過一絲不妙,猛地頓住腳步,盡量保持着謝諾夫視線裏的上身不動,飛起一腳,将落到地上的還沒看清模樣的蛇踢進旁邊的草叢裏。眼單停

馬是很敏感膽小的生物,有時甚至從後方接近它也會受到攻擊。維恩已經盡快做出反應處理,但蛇如此近距離地從天而降實在太過驚悚,謝諾夫打了個響鼻,前腿擡起在空中蹬了幾下,安塞爾猛地拽住缰繩,強迫馬頭偏離了正前方,維恩弓腰躲過,眼睛死死地盯住馬背上的安塞爾,眼圈瞬間紅了。

重演了!

維恩感覺揚起的馬蹄下自己是多麽的渺小,那反複擡起落下,在地上激起陣陣塵土的仿佛不是蹄鐵,而是和蹄鐵一樣冰涼冷硬的命運。

沒事的,沒事的,缰繩是我親眼看着換的,不會出問題的。

一股寒冷的無力感侵入骨髓,前世被踢到的劇痛和三個月的輾轉難眠讓他不由得心生畏懼,盡管如此,他還知道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若是再偏上一點,自己的性命可能不保。有時無知反而是幸福的,預先知道了事情的可怕後果,整個人就會變得縮手縮腳。

方才的猛拽似乎讓謝諾夫更加失控,它瘋狂地甩着身子,一片混亂之中,幾滴溫熱的液體撒在維恩臉上,維恩用手一擦,鮮血在指尖抹開。

維恩瞳孔一縮,敏銳地捕捉到謝諾夫黑色皮毛覆蓋的頸部有一塊顏色慢慢加深,粘黏在一起。

絡頭上的卡扣劃傷了謝諾夫!維恩一時間不知道怎麽辦了,在這麽颠簸的情況下,安塞爾不可能松開缰繩,可如果不松開,傷口會更深,謝諾夫的動作會更加猛烈。

安塞爾顯然也從謝諾夫痛苦的嘶鳴中聽出異常來,他盡可能地壓低身體,貼在馬背上,右手向前伸去,顫抖着摸向卡扣,馬血将馬毛粘成一绺一绺的,卡扣緊緊陷在裏面,疼痛與缰繩勒緊的窒息感,令謝諾夫的眼睛布滿血絲。

“缰繩卡住了!維恩!”安塞爾的聲音因為颠簸斷斷續續的,但依舊保持着鎮定,維恩大聲回應:“抓緊,趴好了不要掉下來!”他倉皇地回頭,威廉已經将套鎖甩了過來,鐵鏈在馬的前腿上纏繞了幾圈卡好,幾個人用力一拉,謝諾夫一個踉跄朝前沖了幾步。

或許是太緊張了,負責另一條腿的馴馬員在謝諾夫躍起的時候抛出鎖鏈,等鎖鏈到達時,謝諾夫正好趴低了身子,試圖對抗腿部的拉力。

鎖鏈頂端的重物擦着謝諾夫的敏感的耳朵,砸在了安塞爾的左肩上。

威廉沖過去,搶過鎖鏈,再次抛出,染血的鎖鏈牢牢纏住謝諾夫的大腿,然而為時已晚。受驚的謝諾夫已經近乎直立地躍起,安塞爾左手全麻了,用不上力,右手慌亂地去拉缰繩,卻因為手套上濡濕的鮮血打了個滑,沒抓住繩子,就這樣從上面墜落。

“安!”維恩和威廉異口同聲地喊道。

維恩滿腦子恐懼,怕痛,畏死此刻都消失了,什麽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什麽稍有偏差就會喪命,突然就被另一個念頭覆蓋了。

我已經成功過一次了,這次我會做得更好!

維恩飛撲過去,在空中摟住安塞爾,然後以自己的身體為緩沖,狠狠砸在地上。維恩的手緊緊護着安塞爾的後腦與脊椎,剛落地就暈暈乎乎地幾乎憑借本能翻身将他壓在身下。

威廉向前沖了一步,看見維恩已經接住,立馬轉身拉緊套鎖:“快!控制住!”

維恩眼前暗得不行,甩了幾下腦袋還是看不清,背上也火辣辣的,他眯着眼轉頭看向後方,卻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影子。

但疼痛卻讓他的思維越加清晰。

一次可以是意外,兩次不行,尤其是他幹預了好幾次的情況下,只能說明這是人為的。他的方向一直錯了,問題根本不是出在缰繩上,而是絡頭上的卡扣,他甚至都能猜出來,卡扣裏會有一截變形的鐵片,一直摩損着繩索,直至割斷。不同的是上一世缰繩崩斷,卡扣彈開,而這一世,鐵片先一步插進了謝諾夫的脖子裏。

安塞爾摔得并沒有上一世那麽重,很快睜開了眼睛,待眼神清明了之後,心髒幾乎停止了,鮮血從維恩的耳後流下來,一顆顆血珠好像斷了線一樣砸在他的白色領口,血花濺到他的下巴上。

這些都發生在一瞬間,下一瞬間失控的馬被控制了前腿之後,最後地蹬了一下後腿。

安塞爾試圖将受傷的維恩護在身下,可維恩好像石頭一樣紋絲不動。安塞爾撞不過他,有些絕望地雙手交叉摟住維恩的頭,閉上了眼睛。

這不是什麽很聰明的做法,他的手在鐵蹄下就好像樹枝一樣脆弱,根本阻擋不了什麽。但是用雙手換維恩一個渺茫的生存機會是否值得,他根本沒有思考就給出了答案。

這一撞,讓暫時失去視覺的維恩有所警覺,他已經稍微恢複了一點體力,抱起懷裏的青年,一蹬地面,向前跑了幾步,又栽倒在地。

維恩不知道有沒有脫離危險,但明顯能感覺到懷裏人緊繃的身體突然放松下來,手臂放下展開,大口地喘着氣,氣息有些顫抖,粘連,急促。維恩也松了口氣,軟軟地趴在他的胸口,聽着裏面瘋狂的心跳。

只趴了一會,維恩緩了勁,眼睛也能看清了,便坐起來。安塞爾拉出袖子緊緊按住維恩耳後的傷口,黑底白花的發帶松了一半,耷拉在染血的西裝上,眼睛紅了一圈,卻還是顫抖着提高聲音,指揮着慌亂地人群。

維恩想抱一抱安塞爾,但是這裏人太多了,而且……維恩苦澀地扯了扯嘴角。

晚上趁門衛不在獨自前往馬房的人是我,一遍遍強調缰繩轉移注意力的人是我,謝諾夫受到驚吓時在它視線裏的人是我,從進森林開始就惶惶不可終日的人也是我。

沃蕾小姐哭暈在喬治懷裏,馴馬員跪在安塞爾面前請求原諒,法瓦爾指揮工作人員将注射了鎮定劑的馬送回獵場。威廉也是一身狼狽,手裏無意識把玩着取下來的變形的染血卡扣,臉色陰沉,艾倫想起什麽似的湊到他的耳邊低語。

威廉擡眼正好越過所有人和維恩對視。

維恩臉色蒼白,一動不動,想苦笑也笑不出來,只是無限悲戚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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